友友小说镜子里的父亲
◎佳作推荐·友友小说◎ 虽然“上帝”只制造了女人与男人,我却始终感觉男性是宇宙上的另一种生物。我与他们几乎是朝夕相处,有时,我却觉得他们遥不可及,我对男性内心的了解是那么欠缺、匮乏,写男性几乎是我文学里的空白,我也恐惧触碰我所陌生的心态。为了挑战自己,我试着尝试写下了这位男主人公,可我依然不知道我把握住了没有人物的心态?想来想去,也许是我并不想太了解他们吧……(友友)镜子里的父亲 (友友) 一 单平幻来自世界上人口最多的那个国家。来美国不过十年的光景,调教出一身的坏毛病。比如说,怕吵、怕挤、怕人多。那片土地上,耍得就是人多势众,谁也惹不起。来个人海战术,消灭在汪洋大海之中,看谁还敢牛?尔后,老单又自相矛盾地怕孤独、怕热闹,冷热不是,学得跟洋人似的,凡事要打电话,事先预约,恐慌没打招呼的来访者,怕晚上十点以后的电话铃,让他那根过于敏感的神经不得安宁。更怕过分的营养导致早发心脏病,去超级市场购物一定要小心翼翼阅读每一个食品说明的细节,凡是过高热量的食物统统回避。活得真够金贵的。想当年,穷乡僻壤,有口饭吃就不错,哪来这些臭毛病?这叫现代文明,提前异化,谁也在劫难逃。再比如说,春天一到他就打喷嚏流眼泪,医院打针吸氧,足有几个星期搅和得他头昏脑胀、浑身无力,一个大男人软得象个林黛玉。刚来美国时身体并非这般地娇嫩,三年五载难得生场病,曾几何时变得如此弱不经风,但凡有点风吹草动他就大把大把的鼻涕眼泪往下流。这种毛病是嗅多了鲜花看多了绿叶而导致,乃是环境过于优美所造成。这真不是开玩笑,说出来你不信,老单出生的那座北方工业城市,高耸的烟囱终年冒着滚滚的浓烟,有时烟囱里喷出的火焰染得半边天都红了,空气里弥漫着古怪的气味,有时是大葱加酒精味,有时是烧糊了的塑胶味,那儿的人们嗅觉特别的迟缓,整年整月笼罩在乌烟瘴气里,已忘记了何为明亮,抠出的鼻牛儿如煤渣。白嫩如雪的鸡鸭,在那座城市里要不了几个月已看不出“英雄本色”了。尽管如此,好象没听说过什么人花粉过敏。不过实话说那儿哪有土地叫人种花种草来糟蹋,多少年轻人等房结婚,一家三代挤在一间十四平方米的小屋子,但凡有点空地统统征用盖了简易楼,家家户户脸对脸门对门紧凑得象个集装箱。要想看花草,只能买票去公园看。有一年牡丹花会,全城的人跟赶庙会似地涌向了“五一”公园,人头济济把个小公园挤得水泄不通,走一步停三下,摩肩擦背没个好耐心很容易发火吵架怄气的。等挤到区区可数的几品牡丹花前已是精疲力竭,没了半点兴致。照如此看来,这儿随便什么地方圈起来收门票就可以发财了。美国虽是地多人少,草坪遍地,树柳成荫,却不尽有其它的坏处。就拿老单的花粉过敏来说吧,为此事还大大地虚惊了一场。他写信回去告诉小学同窗老友林坤说:“几年的工夫染上了花粉病,被这种病折磨的苦不堪言。”林坤收信后大惊失色,回信说:“哎,老兄,西方固然自由,花柳病可不是随便好得的呀!你快别四处张扬,我正在这边厢千方百计替你保着秘哪!要是传出去,你可就再也无脸面回来见江东父老了呀!!!”一连三个惊叹号,可见问题的严重性。并且信誓旦旦地专门纠正了老单的错别字,“花柳病”的“柳”是柳树的“柳”,而不是“脂粉气”的“粉”。并又感叹道:“唉,洋墨水喝多了,怕是以后连中国字也不会写啦!”一向心平气和的林坤在这一封信里用了诸多的惊叹号,可见受惊的程度。老单收信后哭笑不得,这真是哪跟哪儿,八杆子也连不上的事呀!自己已是多年不近女色,练就得一身金钢无漏之体,上哪儿去得这种风流病?就算出国有一千一万个好处,可在情感上人们如冷冻在深海里的鱼,彬彬有礼,敬而远之,有点姿色的中国小女子统统转嫁给老外,既是一墙之隔的邻居也是老死不相往来。单身女子、老光棍遍地皆是,谁要自讨没趣打听人家的私生活,准能噎你一个大跟头。那种好莱坞式的见面几分钟就上床的浪漫蒂克,怕是只能在电影里找到。如今人们谈“爱滋”色变,谁也不敢轻易脱裤子。没来美国之前,老单也以为外国人认识三分钟以后就可以上床,把做爱当做喝凉水。(这要“感谢”我们“尊敬”的党报洗脑的功劳。)其实蛮不是那么回事,每个人爱自己爱得一塌糊涂,惜命着哪,你看纽约街头上的那帮妞儿们,玩命锻炼身体,瘦得就剩下三根筋挑着一个小脑袋,生怕比别人早死一天。大家都用一个堂而皇之的托词为孤独掩盖。“太忙,没工夫谈恋爱。”才不会轻意把自己交出去让人去糟塌。过去,老单在国内苦于被人猛烈地关怀着私生活,现在可好成了孤魂野鬼没人管,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有时急了“哇哇”对墙壁大吼两声,以示自己还是个大活人。他可服了这帮洋鬼子耐寂寞的本领。终年一人出一人进,从不见有个来访者,他的邻居彼得永远是晚上十点钟关灯,七点钟起床,八点钟发动车,六点钟回家,七点半吃晚饭,生活规律得让人怀疑他是一个机器人。老单虽没有彼得那等的高功,也不是什么风流倜傥的公子哥,花钱去骚,不小心染上爱滋病,岂不是自找倒霉嘛。这种蠢事不是老单所擅长的。为了向林坤解释“花粉病”与“花柳病”的一字之差,他洋洋洒洒写了几大篇,拿出了做博士论文的架式引经据典查找医学百科全书来佐证自己的清白,他声称这两种病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并不是错别字的误差,乃是有根有据,这场误会纯属医学知识贫乏而造成。并且郑重申明这种玩笑不是随便好开的,不但伤风败俗、给祖宗脸上抹黑!一旦误传;怕是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那真是要做冤死鬼罗!他也用了一堆的惊叹号以做回报。1 (友友新作:丙烯·油画布) ◎佳作推荐·友友小说◎ 二 其实老单不能算做一个老鳏夫子,虽然未婚未娶,当然也谈不上膝下有子无子,但他并不急于为单家续香火。他明明知道单家到他这一茬就算断根了,单家根弱,上一辈堂叔、亲姑就他这么一个独苗苗,剩下的都是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既是姓单也是不着数的,要是有个一儿半女也是跟了人家姓,从此以后跟单姓无关。单平幻的双亲过世早,他更是两袖清风无牵无挂,只是有个姑妈疼他疼得要死要活,把他当做亲生儿子来管教。事无巨细样样事替他操心,到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年龄,姑妈紧锣密鼓地给他张罗婚姻大事,好像他有什么生理缺陷,这会儿不紧着把他推销出去,就再也没机会了。弄得单平幻又怕又累,幸好他早早地逃之夭夭,跑到十万八千里的外国,这下姑妈有劲使不上了,单平幻总算过了两天清静日子。尽管老单也很怕孤独,却对婚姻保持着遥远的距离,不知是姑妈过于急切给单平幻造成的心理障碍还是他先天性冷漠,他对婚姻有着一种莫名奇妙的恐惧感,一直对异性若既若离,有时又真想有个大活人在他眼前晃动。他这种举棋不定耽误了好几年。姑妈耐着性子等待传来佳音,一直不见动静,终于按奈不住来信问及。老单总是避而不谈,或者东拉西扯写点鸡毛蒜皮的事打发了事。他曾试图把姑妈从那个牛角尖上诱导开,别再多管闲事瞎操心,都什么年月了还想包办婚姻?他真想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别再拿这事烦我了。可单平幻生来就怕得罪人,更何况是自己的姑妈。姑妈得不到准信儿,一封接一封信的追问,并且说明操心他的婚姻大事的必要性,宣称这事要一管到底,不了却这桩心事死不暝目。姑妈在信中写道:单家的后要你来相传,这项重任非你莫属,别人无法代替。我已是年过七旬,如果死到临头还得不到个准信儿,是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也对不住你那死去的爹娘,我也无颜在九泉之下与他们相会。”姑妈又写道:“你在异国他乡谋不下个称心如意的媳妇,姑妈愿以犬马之劳替你在国内选一个。虽说现在人心不古,世风日下,但总还有好姑娘,以我的眼力,是不会错的。”老家姑妈重操旧业,弄得单平幻心事重重,不知怎样向姑妈解释他的心境。那个早晨他无端地踢了凳子两脚,他一瘸一拐地下了楼。嘴里没有明堂地骂着:“他妈的,都什么事儿呀。”一向谨慎的单平幻,今天有点儿反常。他已是四十出头,有点儿谢顶,体形虽然没有明显的发福,但也是完全的中年体态,通常在他斯文的眼镜后面总有一道慎重的目光,他的一举一动都透露出他绝不是一个轻举妄动的家伙,这大概与他学习的专业有关系。电脑以它的严谨、精密、一丝不苟几乎改变了整个世界,再也没有秘密可言了,它将无情地记录下一切。这儿有一个小插曲来证明电脑给人类带来的灾难。单平幻拿到了他的博士学位,发出了三千份求职信,听上去有点吓人,可这是千真万确的,凡是在西方得到学位的大博士、硕士、毕业大学生怕都有这番摧残神经的经历!单博士经过无数次的审核、面试,过五关斩六将,终于不太顺利的在一家电脑公司找到一份差事。虽然是专业人才也是合同制,他一口气签约了五年的合同,这样他就不必发愁衣食住行了,当然他得努力去工作,否则还是有可能被老板炒鱿鱼。如果老板一心一意要炒你,当然他们可以找到一个强有力的口实。他们公司的大卫命运不济活活被炒了。事情是这样的,那傻小子平时工作特勤奋,一晚自告奋勇去加班,无意识从电脑里调出了大老板给他情人的情书,那上面写的特肉麻,我的心肝宝贝,我想你想得实在受不了,只好把枕头夹在两腿中间,我的ROSE(玫瑰),你年轻的身体让我感到青春又回来了,我想每时每刻和你做爱,现在我觉得我的身体强壮得象一头公牛,这张大得象足球场的床上竟然没有你,我的小宝贝呀,我想你快发疯了……大卫没有料到那个看上去快要两百岁的老板竟然这般的风流。他奈不住好奇,把这个秘密告诉了公司其他几个雇员。这种事总是一传十,十传百,过不了两天全公司人都知道了,人们窃窃私语暗地里取笑老板。全公司都知道老板有一个和他一样老的老婆,而且叫劳拉不叫萝丝。没几天大卫被老板传了去,通知他立刻走人,理由还需要解释吗?虽然有合同在先,不在法庭上起诉你侵犯个人隐私就不错。大卫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公司。其实全公司的人都知道不能全怪大卫,谁让老板不在电脑里把自己那点小破事锁好,起码他自己也有一半责任。谁叫人家是老板呢,一个勤奋的大卫就这样白白地丢了工作。在西方丢了饭碗就等于丢了半条命。从此以后老单就更加谨慎了,何况自己是一个异乡人,说话办事都得比别人多长一个心眼儿才是。尽管如此,仍不乏他的小机灵,时而冒出一两个小幽默,惹得个把儿女士对他很有点意思。可是老天不做美,青睐于他的女士不是太老就是宽大得如同一张地毯,使他望而怯步,绝不敢有过多的表示。那些他感兴趣的中国小妞又一心一意要嫁老外,他总是处在二等的位置,阴差阳错的不合时宜。独居的老单还是尽其可能地把自己的生活调解得有点情调,偶尔绉两句歪诗,当然都是古体诗,多少有一点平仄关系,半古半白的打油诗。老单对现代诗有着某种刻骨的成见,一概否决,全然不读。有一次,老单心血来潮跑去听了一场现代交响曲,整场音乐会就象一个神经质女人在月经期发作的歇斯底里,简直令人不堪入耳,他十分扫兴地回到家,一头扎到床上大喊:“完了,完了,这个世界完蛋了。”好端端的晚上被毁成这模样,从此以后,他再也不敢领教现代音乐了,他心甘情愿地守在古典音乐里当保守派。不过,他听音乐的水平也只限于柴可夫斯基的浪漫曲。空暇时,他自己也玩玩箫,吹一两首小曲,倒也成调将就听。他在自己的书房里点点缀缀挂着几幅三、五流水平的书法字,累时打打坐,心境不佳时做做气功,在他的小世界里过着比中国还中国的日子。他还有一副坚如磐石的中国胃,他的肠胃绝对不能接受西餐,“那只是一种科学饲养,而不是一种享受,中餐吃到好处时有一种酒肉穿肠过的回肠荡气之感。西餐吃得是形式,中餐吃得是内容,是不同的两个数量级,肠胃更需要实在的内容。”一顿美餐后,他发了这番高论。仅此这些,并不能说明他有多么严重的思乡情绪,而是他那顽固不化的个人生活习惯令他进退维谷。他很难想象在他多年养成的自我空间里突然多出一个呼吸,会不会使他难堪?他更难料想与另外一个身体常年同床共枕,他还没有这份心理准备。他的气味膨胀在这个空间,已经无法再容纳其它了。但这并不能证明老单有多么的纯洁,仅仅是怕引起失眠。无论女性的芬芳多么诱人,事完之后,他一定要独自去睡。仅此为了这一点,他很谨慎地只带回过一两次女性在他那儿过夜。第二天,他昏头胀脑地把一大铁壶水烧干了还不算,等他嗅到什么气味,冲进厨房,只见电灶上一个通红的大火球,险些酿成一场火灾,真是可怕极了。他把这个过错怪罪于多了一个人的缘故。从此以后,他采取了蜻蜓点水式的战术,绝不与女友过夜,亲热完毕,一定要找出各种借口离去。就因为这个怪癖,活活气走了好几位中外女郎,从此他也认定自己不适于婚姻生活,一想到要与某个女子终日厮守在一起,就会出现间歇性失眠,搅得他惶惶不可终日。一来二去,他周围那些原来有点可能性的女子都各奔前程,另找出路去了。他仍是孑身一人,自怜自悯。一日,他收到一封印得挺花哨的结婚请柬,是曾经最有可能性与他百年好合的女子吴丽丽寄来的,那是他一生中最正儿八经的一次恋爱关系,就因为老单老是闪烁其辞不肯把最后的关系定下来,让这么一个可人的小女子跑了。她嫁给一个胸毛多得叫人恶心的美国佬,老单不怀好意地真想用割草机在他身上过一遍。虽然已是木已成舟,老单心里颇不是滋味,他一直犹豫去不去?不去显得自己小家子气,去吧又觉得挺尴尬。参加吴丽丽婚礼的那一日,老单买了一份厚礼送给了新娘。他们相好的时候吴丽丽曾多次暗示想要一枚钻石戒指,老单反感物质化的女人,但在他和吴丽丽好的一年多里毕竟留下了许多美好的记忆。吴丽丽虽然很实惠,却具有着东方女子的细腻与温柔。为此,他大大破费了一笔,只是想在今天这个日子,为他们俩的过去画一个句号。但是当他见到新娘子的一刹那,他多少还是有点儿伤感。他把那个盒子递到新娘子手中,用中文说:“在今天这个日子,我送了一份最不合适的礼物,这本不应该是现在送给你,你以后再打开看吧。”在这个大喜的日子里,吴丽丽无意回忆他们的过去,也不应该去回忆。老单看得出来吴丽丽多么陶醉于自已的新生活,他默默走出大厅,没有人注意到他已走远。从未有过的孤单突然向他袭来。他想起吴丽丽与他分手时含泪骂他精神阳萎”。这让老单气不忿儿,他是万万不能够承认这一点。此刻,他问自己:“是不是真的有问题?”他真不情愿回答此类问题。也不喜欢给自己或别人下定论,凡事都要拐弯抹角地给自己找出一百种解释的方法,而不要使自己陷入某种困境。他靠这种逻辑经常使自己化险为夷,大获全胜。其实老单本质上是个胆小如鼠的家伙,他却常常要把自己装扮成一个潇洒大度的男子汉,把个芝麻绿豆的小事讲得天花乱坠,逗人发笑。他这样做的目的都是自觉不自觉地掩盖某一种缺陷。其实严格地说它不能算做缺陷吧,又不缺胳膊少腿,也没有小儿麻痹症。胆小,能算得上一种什么了不得的缺陷??天底下好多祸都是胆大闯下的。老单远远不能完成婚姻大事与他的胆小不无关系。可是他很忌讳别人这样讲,尤其此话不能出自女人之口,那个与他几乎快有联姻的女子吴丽丽曾经痛骂他是“胆小鬼”,老单耿耿于怀了许久,见于这一点老单也不敢与她白发到老。一个人的弱点玩于他人股掌之上,岂不是太危险。可怜的老单为了充好汉,总要肆意地寻找某些场合表现自己的乐天、大将风度。明明不是海量,一定要摆出为哥们豁出去的架式,直喝到差不多把胃呕出来,赢得了人们普遍的尊敬。老单很久没有醉过了,此刻他真想大醉一场。可惜连个对手都没有,一人跑到酒巴喝闷酒,不是我们文化土壤里长出来的东西,他不想去那儿假洋盘。2(友友新作:丙烯·油画布) ◎佳作推荐·友友小说◎ 三七月四日是美国的公共节假曰,这一天万里晴空,到处都亮光闪闪,明亮得有点怕人。这是一个长周末,人们纷纷驱车出去渡假了。所谓的渡假,也无外乎是在沙滩上晒肉,一个个晒得象烤乳猪,红鲜鲜的挺能激发食欲或什么。老单的同事约翰临时打电话来约他和他家人去纽约上州的乔治湖边小住两天。约翰俏皮地在那头说:“这么美妙的天气呆在家里简直就是一种罪恶。”老单完全没有理由地找了一堆理由婉言谢绝了约翰的好意,如果约翰是个单身汉他倒乐意与他同行,和他们家人搅在一起,有点儿六个指头挠痒痒,显得多余了。他很不情愿别人对他的孤独表示过份的关切,到了这把年龄已不再需要同情,他对这一点有些神经质的过敏。他放下电话,心想:“罪恶就是罪恶吧”。他无奈地在屋子里转了一圈,顺手抓起一本《山海经》,读了两页,却怎么也读不下去,他浮躁地象一只小公鸡,他把这种焦躁归结于天气,他总是给自己找到最合适的理由为自己开脱。于是,他走到窗前,面对窗前的一片绿地,盘腿坐下,双目紧闭开始打坐,这是他消磨时光的最好办法,从中获益匪浅。不一会儿功夫他就进入了似睡非睡的状态,身体腾云驾雾,脑子里一片空白,没有了任何思维,他被洗劫一空,空洞无限的酣畅,领他进入另一个宇宙,我是谁?谁是我?一切都不重要,我既是万物,万物是吾的老庄境界。物质不变,天地伦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甚至连这个肉身也不存在了,什么都不是.什么又都是。在这种混沌中老单有一种不可言传的快乐,如水蒸气飘忽不定溶化在空气里,竟然摸不到自己的存在,这种感觉既美妙又可怕。看不见,抓不着。他惊喜地发现了这个空白,简直就是一次升华,他恨不得沉醉在里面永远不要醒来。但他下意识地知道自己必须活在那个现实里。蝉的呻吟诱发起老单离家出走的念头。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选择,现在,他突然问自己,“我为什么要来美国?这个选择有什么意义?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他一下子虚无得要命,他真是跟自己开了一个大玩笑,离乡背井,抛弃了自己所熟悉的一切,却不知道为什么?他坐在窗前“嘿嘿”地乐出了声,笑得他自己毛骨耸然。他被无声的恐惧包裹着,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中。天色渐黑,他看见自己的身影变成一个小黑点,很快被黑夜吞没,他已不存在。3 (友友新作:丙烯·油画布) ◎佳作推荐·友友小说◎ 四根据以往的经验,处理复杂的人际关系,沉默是最奏效的武器。于是,老单装傻充愣三个月没有给姑妈写回信,果然很见效。年迈多病的姑妈耐心等待数月不见侄儿回信,心中不安,以为惹翻了侄子,今后别说单家香火,就连这么最后的一个种儿也守不住了,便匆匆写信求侄儿原谅,发誓以后不再管他的事,由他去,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只盼他月月写信回来报个平安,姑妈也就满足了。姑妈这封“忏悔”信非旦没有减轻单平幻的心理负担,反而加重了他的内疚,以前对姑妈屡屡写信骚扰,感到十分地恼火,弄得他左右为难,那种怨气在这封信后突然烟消云散,觉得辜负了姑妈她老人家的一片心意,反倒让姑妈来倒歉,加重了他的不安,他暗暗思忖着是否真的要考虑婚姻问题,以报答姑妈的关怀?这一夜他睡了一个乱七八糟的觉,梦见被各种女人纠缠着。所有以前跟他好过的女人站在他的头发丝上跳舞,跳得他头疼欲裂,等他跪下来向女士们求婚,所有的女人一下子又不见了,只剩下一条温漉漉的蓝海豚甩着肥胖的身体在他脚上蠕动,滑而粘的皮肤贴在他的肚皮上,他带着蓝海豚匍匐着向前爬,他在一阵阵恶心的痉挛声中睁开了眼睛,弄不清自己在地球的哪一端。他脸色焦黄地翻身坐起,下意识地瞅了一眼闹钟,只是凌晨四点十六分,很有必要再睡一会儿,他又重重地倒在了床上,桔色的晨光散落在他那间零乱的卧室里,他好象又没有太多的睡意,禁不住回忆起那个怪梦,同时又笑话自己竟然象娘儿们似地做起了噩梦。他怀疑这是不是一种征兆?预示着什么?老单是迷信的,他相信轮回转世,相信报应,相信因果关系,相信鬼的存在。对自然界的一切神秘现象都深信不疑这似乎跟他学的电脑专业风马牛不相及。可这并不矛盾,犹豫不决的性格使他把很简单的事物复杂化。其实他本来完全没有必要陷在姑妈的“忏悔”里,应该为自己赢得了彻底的独立而高兴。可是恰恰相反,他用这点区区小事折磨着自己,楞要把那个不足挂齿的荒诞怪梦解释成一种惩罚。星期三的早晨,他看上去有点老态,行动迟缓地为自己沏了一杯浓浓的绿茶,他是绝不在早上喝咖啡,理由是会把他的脑子弄得象咖啡一样浑浊不清,而绿茶如清晨的露珠点缀得一天清醒如初。严格地说,他根本不喝咖啡,他那刻意的古板,显示着某种文化之间的冲突,他却恰恰选择了来到美国,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命运的玩笑,这种患得患失的忧虑一生伴随着他,使他无所适从,总是处在某种不尴不尬的境地。混乱的睡眠并没有影响他准确地打开车门,与往天一样,一分不差,八点十分启动汽车,朝上班的方向驶去,这一套条件反射的动作全是下意识。不精确,你的银行数目就不会增长。工作就象上帝发出的指令,算做某种恩赐,不管你喜欢不喜欢那是必须的,并且遭来许多人羡慕和忌恨。老单急匆匆地走进办公室,女秘书朝他来了一个甜丝丝的微笑,他也机械地咧咧嘴。戴安娜(这种名字多得臭街了。)老是把自己化妆得跟假人似的,厚厚的胭脂看不出“庐山真面目”。其实她大可不必把自己浓妆艳抹成那副鬼样子,她的五官不算赖。老单闪过这么一个念头,好多女人真不懂得怎样打扮自己。他坐在电脑前,身子幽幽地晃了两下,有种失控的感觉,就象那女人脸上的颜色失去了控制。桌对面的琼丝惊讶地问他:“Areyouok?”那意思是“你还好吧?”“我他妈能怎么样!”老单粗俗地在心里骂了一句。其实他不应该这样不耐烦。琼丝老是这么温和地对待所有人,在她那硕大肥胖的肉缝里挤出非常细小柔嫩的声音,她的巨大就显得和蔼可亲了。有时老单搂着琼丝的庞大身体,居然有一种荡漾在海上的感觉,十分惬意。这种搂搂抱抱的举动是老单到美国以后花了相当长一段时间才学会的。记得刚到美国时,一次他主动帮助房东太太剪草坪,房东太太以示感谢热情拥抱他,老单浑身一哆嗦,如触电般发抖,一个踉跄险些一屁蹴坐地上,房东太太大惊失色忙问你没生病吧?医院?老单一个大红脸,觉得有失国格人格,以后要好好加强练习,不能再这般失态,现在已经潇洒自如了许多,有时故意与同事勾肩搭膀以示自己入乡随俗了。只有老奸巨猾的家伙才能看出他那顽石一般的额头上显示出难以征服的固执。面对着一大堆的工作,他的注意力怎么也集中不起来,一个哈欠接着一个哈欠,老板们可不乐意看见他的雇员这副嘴脸。老单老练地给自己桌上安排出一派繁忙景象,他可不想轻意丢掉这份来之不易的差事,对于外来户失业就意味着灭顶之灾的降临,那时怕连西北风也喝不上了,外国人是没有资格领取失业金。这一点他太清楚不过了,尽管所有的上班族都很无聊,首先要受制于人,不得迟到早退的八小时限制就是一个严峻的考验。但是它带给老单的好处又是难以言传的,他可以从容地付出昂贵的房租,尽情地享受新鲜的食品,银行的存折也日见增长,这不能不是一个小小的诱惑。老单太知道这份薪水给他带来的好处,他不得不算计着,时时给自己敲着警钟,玩命工作取悦于老板的欢心,好拿到下一个合同。林坤来信说:“不知怎的,我总有一种感觉,好像你在前方打仗。”是的,老单正在与资本主义作战,一种仇恨与割舍不下的复杂心理,让他左右为难,进退维谷。一上午他就呆坐在办公桌前胡思乱想,似乎他那头痛欲裂的脑袋里塞满了无尽的牢骚。他必须调正一下姿势让自己重新振作起来。他站起来,走向卫生间。每一位女士从那儿出来都像重新被包装过,脸上放着光,嘴唇鲜红,无疑那儿是一个轻松的好去处。老单拐进了男人盥洗室,坐在马桶上无屎可拉地又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无可奈何地提起裤子懒洋洋地走到明光瓦亮的镜子前做了两个鬼脸。镜子里印出一张父亲的脸,这是一张多年不见的脸,又遥远又熟悉,和死亡打了多年交道的父亲又回来了?老单魂飞魄散,分明是一张父亲的脸。这张脸是不会在他的记忆里消失的,病床上的父亲没有表情地翻着死鱼眼,就象现在这么盯着他,一句话也没有,死死盯着他,撒手人寰了,那时他只有十五岁。老单踉踉跄跄冲出男厕所门,差点与高耸的大奶子朱丽撞个满怀,朱丽吃惊地瞪着他。老单连连说:“对不起。对不起。”他痴痴地朝朱丽笑着。朱丽一句话也没说,跟见了鬼似地闪进了另一扇门里。这时已经接近黄昏,老单的手表准确地指在五点钟,他吁了一口气,迅速地收拾起桌上虚构的繁忙,摸了摸裤兜中的车钥匙,准备回家去,他又痴痴地笑了。4 (友友新作:丙烯·油画布) ◎佳作推荐·友友小说◎ 五吴丽丽腆着大肚子雄赳赳地朝他走过来。那副神气相仿佛她怀着一个王子。老单暗自叫苦,怎么和她撞了个正着。此刻已是无路可逃。老单尽量不去看她大腹便便的身段。“怎么还一个人打光棍哪?”吴丽丽毫不隐讳地这么问。老单皮笑肉不笑地环顾左右而言它。“我马上要去车站接一个人。”吴丽丽侧头斜视他:“该不是女朋友吧?这回可别让她再跑了。”老单暗骂“唯有小人女人难养也”。嘴里却说:“可不是嘛,我的鼻子不够大。”吴丽丽听出在挖苦她并不气馁,说她就喜欢生杂种,打算生半打,对人种改良有好处,仿佛她得了什么真传。老单见她这般露骨,也伶牙俐齿地损道,几日不见刮目相看变得这般横竖不吝。吴丽丽宣称和美国人在一起习惯了直来直去,其实她本性豪爽只是过去被压抑了,现在还本来面目。老单说幸好她嫁了美国人,要不是真让国人招架不住,也让他看出她的英雄本色。他们站在马路边上唇枪舌战一阵,老单觉得挺没劲,借故时间到了,赶紧逃了。最后一秒钟他瞅见吴丽丽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他送的那枚钻石戒指。他暗自骂自己自做多情,活该。从此他不该再内疚什么。回到家后,老单还耿耿于怀象吃苍蝇一般恶心。他讨厌进攻性的女人,没想到嫁了个洋丈夫也犯不着这般咄咄逼人,竟然和从前的那个吴丽丽判若两人,他庆幸自己当初的犹豫不决,没把这么个河东狮弄回家来,那才是吃不了兜着走。他在屋里自叹自息地道:“这年头阴盛阳衰,快逼得没活路了。难道出国就非得打一辈子光棍不成?他在哥伦比亚大学的那几位同学至今形影相吊没有着落。偶尔相遇,个个都有一马车的牢骚要倾诉,陈大麻子学的是艺术理论,毕业好几年找不到工作,谁跟他理论呀,急了干脆改行当艺术家,靠在马路边上画肖像活命,哪个女孩子愿意把命运拴在他的裤腰带上过朝不保夕的日子。他也愈来愈艺术气质,穿着一件艳得女人都不敢穿的大花毛衣,脖子上挂着一个八卦图的饰物,剃了一丝头发不剩的大秃瓢,他说是为了省钱少理发。看上去更加的“酷”了,他身上老是散发着大麻烟草汗臭的混合味,朋友告诉他小心点,他说急了就加入黑社会抢劫银行去,也算没枉活一世。老单不明白,他的那帮同学个个对纽约深恶痛绝,偏偏都要赖在那儿不肯离开。王晓几乎声泪俱下地告诉他,辛辛苦苦置下的家当,仅在两个小时内被洗劫一空,只剩下光秃秃的四面墙,这还是有门卫的公寓楼。徐严表情严肃地告诉在坐的每一位老同学,纽约平均每天枪杀六人,刀捅掐死勒死都不算,在纽约杀人比杀只鸡还容易呢,上街必须备好买命钱否则怎么死的都不明白。哈莱姆区简直就是人间地狱,黑人群居在那儿杀人放火贩毒强奸,连警察大人都不敢单独行动,罪恶啊罪恶,纽约简直是一座罪恶之城,徐严痛苦地摇着他那硕大的脑袋,似乎里面堆积了无数可怕的故事,让他心惊肉跳,不得安宁。刚跟他好上的小燕尖起一副嗓子大叫道:徐严你可不真实啦,上次你出差在波士顿才住了两月,就大叫受不了,一口一个全美国就纽约最有意思,其它地方全是乡下,土得没没法儿看。徐严诡秘地瞅了一眼小燕又发起高论,这你就不懂了,纽约虽然有它诸多的凶险,但它是一座极端的城市,美的丑的同时并进,全世界,上哪儿也找不到象SOHO这么多的画廊,什么光怪陆离的艺术都可以在这儿露一手,纽约是现代艺术的大摇篮,谁要在纽约混出了名堂横趟全世界都不成问题,这就是纽约的复杂,懂吗?他气宇轩昂把在坐的全震了。小燕仍不服气反唇相讥,你又不是艺术家一口一个SOHO(苏合)吓唬谁?好象不在那儿走两圈就当不了艺术家,瞧你这身打扮画家没当上这个脏样倒挺象个小画家。这时老单才注意到徐严穿着紫红过膝大褂满身白油漆。徐严嘿嘿地乐了,还不是为你早点搬过来我才忙着刷房子要我一个人才不管那一套。一直洗耳恭听的老单终于坐不住发起高论,都是些老生常谈的老调子没什么新鲜货,在美国总统你可以随便骂,你的老板就是你大爷惹不起丢了饭碗哭都来不及。他讲了那个“夹枕头的故事”,惹得全场轰堂大笑。老同学凑在一起怨天尤人好生快活,个个发泄不满跟开诉苦大会似的控诉万恶的资本主义。再环顾左右个个吃得油光水滑,每人至少开着八成新的本田尼桑马自达。嚷嚷了好几年说没劲要回去,只见楼梯响不见人下来。大伙不知哪儿吃错了药里外不是人,哪儿呆着都不是滋味去死又不敢。受益者受害者统统叫苦连天这个世界简直不让人活下去。那是哪一次?在某一个画展开幕式老单认识了武鼎天。经人介绍才知道武鼎天在国内是响当当硬梆梆的作家。那位介绍人当他面称他是大师级。不知怎的老单老把他的名字与武则天联系在一起,他的名字首先叫人肃然起敬。老单虽然平时孤陋寡闻,王蒙、刘心武、张洁还有《红高粱》的作者他是知道的。当然这有点老套,这也难怪他已出来了十年之久。不过象红得发紫的新秀王朔包括一斧头砍死自己老婆自己又抹脖子上吊的朦胧派诗人顾城他也是知道的,就是没听说这个武鼎天,让他自惭形秽有眼不识泰山,在歉意之中油然升起一股敬畏。老单对作家一向很崇敬,在他有限的一生中从未有机会与名人这般贴近,这不得不让他有点激动,他很想与这位人类灵魂工程师一起探论一下关于“自我”的问题。比如说,在国内时他以为实现不了自我,就把实现自我的目标寄托在出国上,对“外国”一词只是一些抽象的概念,比如“自由、富裕、人道、民主、公平、尊重”等等这类词汇只是某种空洞,那是由于六、七十年代中国所谓的社会主义懒汉日子和精神空虚共同营造出来的西方乌托邦。那个时候的“自我”是中国社会主义的某种倒影,跟社会主义专制控制下的人一样没有“自我”和思考的充实内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出国后,突然发现与自己的梦想完全相反,依然是残酷的人的现实,而且由于西方是用法律和制度逻辑性建立起来,因此从大老板到流浪汉没有一丝一毫例外可言,因为不象在中国可以钻制度的空子,可在这个社会里连当懒汉无所事事的可能性都没有,因此那些在社会主义环境下没有生存能力又习惯于想入非非的那批人加倍地感到失落。他认识的一批人中间就是用自我替代物把没有的“自我”价值借外在的某些物质虚构出来以满足自我空虚。热衷于名牌,以名牌衣服来显示自己是融入于西方上层社会,一身名牌就剩下自己不是名牌了。那个来从沿海某城市玩股票的家伙,保养甚好的一张大粉脸,整天热衷于购买名牌,无论男女名牌用品他都能如数家珍一一介绍给你,好象他存在的价值就是为了这些名牌。有一位完全已丧失了画画能力的画家整天以逛纽约最时髦的画廊(SOHO)来取代自己的丧失,用这种外在的刺激以示自己仍然是当代艺术界的当然成员。现在他终于明白了那个吴丽丽干嘛神气活现成那模样,就是以嫁老外改变身份,自以为跻升于头等公民从此以后人家就拿她当白人看待,用狂生杂种这种自我替代物来证实自己在西方的成功和价值。其实老单没有保守到反对中国人嫁外国人或中国人娶外国人,多生几个可爱的杂交品种有什么不好,也符合达尔文的进化论,只是她犯不着耀武扬威把谁都不放在眼里觉着天老大她老二了。这恰恰说明了她内心的空洞。但是这些人一方面明确地感到空虚又不甘心不愿意承认这种空虚,又没有一些具体的摸得到的价值证明自己的空虚,这种痛苦不是精神的痛苦而是物质的痛苦,就象他本人已经不可遏制地买了几百条领带,有时他望着这些成灾的领带问自己。我是发疯了?”毫无必要的购物欲,只有用物质来证实自我,在这个时候有人便找到了“自我替代物”。“物”是可以测量,可以计算的,可以用数字写出来的,它可以把本来看不见摸不着折磨自己的“自我”用一种最简单的方式来显示或不如说充满,把精神上的空虚用物质的数量来填满,这样既可以满足自己对丧失自我的焦虑又可以轻而易举博得那些用物质来衡量精神的人们的共鸣和喝彩声。此时的老单已经在心里完成了自我对话,似乎不再需要什么了,但他仍然显得有点激动,没想到自己竟然这般循循善诱,在心里完成了这么一大套严肃命题,简直可以当半个哲学家了。还是很有必要与一些有头脑的人讨论一下这个折磨了自己许久的问题。于是,他试探性地问了一个问题,话一出口他知道自己冒傻气了。“你觉得纽约怎么样?”真是愚蠢透了!在美国人的party(晚会)上十个人有九个人问他同样的问题,他怎么会坠落到这一步,老单从来没有这么后悔过,他等着大作家讥笑他。武鼎天有些浮肿的脸上透出几分的病态,他连看也没看老单一眼,纽约嘛,世界中心。你看这儿的摩天大楼你就应该知道什么叫现代文明,我跟这种文明有种先天的契合,当我第一眼看见这座城市,心里就有一个声音告诉我,这就是我所要的。老单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位大作家竟会这般浅薄,不过他倒也来的直率。后来听人说那家伙病了,彻底的病了。痛骂美国没文化,居然没人理他这么个大师级,他遭到这般冷遇之后,干脆什么也不干,靠女人养活着,用恶补CD(激光唱片),以示自己还有艺术鉴赏能力来证实自己的存在,表示自己仍居于西方艺术的高贵殿堂,陶醉在这种自我替代物里面孤芳自赏。那位热心于各种社会活动的胡侃先生很神秘地告诉老单,那位过气作家,按照英文时态叫“过去式”,现在根本什么也不写,热衷于收集CD,他家整面墙全镶着CD,据说已经高达一千多盘了。胡侃又阴阳怪气地嚷嚷了几声,过去以为东方不亮西方亮,现在是东方不亮西方也不亮,活见鬼!5 (友友新作:丙烯·油画布) ◎佳作推荐·友友小说◎ 六在这个空虚无度的周末里,老单平白无故地想起了玛丽亚,这个小妖精似的女人着实让老单心悸肉跳过好一阵。老单对漂亮女人老是有贼心没贼胆地胡思乱想。寂寞的日子,胡思乱想是他的嗜好。他用这种方法打发掉多少个漫漫的日夜。玛丽亚总是抱怨自己.忙得不得了,她把睡觉也当做了一种繁忙,这样就没人敢小瞧她。在美国,忙,象征着成功的标志。她一来美国就给自己起了一个响亮非凡的外国名字——玛丽亚。圣母玛丽亚,多么纯洁具有仪式感的名字,一听这名字由不得地要肃然起敬,具有宗教意识的虔诚。现在已没人记得她的真名实姓了。玛丽亚曾经在国内几个电影里跑过小龙套,自以为自己注定大明星了,大摆明星之谱,明星架子拿得那叫一个足,以为全世界的男人都被她迷得神魂颠倒,今天在街上那个男人使劲盯着我,昨天谁谁请我喝咖啡被我拒绝了,前天某某某夸我的腿性感大献了好几回殷情。玛丽亚嘘起一双眼知道自己有一双纤纤玉指,左手夹着昆烟高高举起做了一个明星手势,表示烦透了。她的目标是进军好莱坞,老把自己打扮得象随时随地要去登台领奥斯卡奖,那怕是到街对面买一包香烟也要乔装打扮一番坦露得没法儿不使人起邪念,路边的墨西哥小伙子直冲她吹口哨,玛丽娅更加得意得飘飘然啦。老单一度被她使得团团转,司机兼男秘(书),为她翻译填表格打电话,那时她只会说一句“哈罗”。她对老单友好而有距离,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从不给他染指的机会。后来,她真的在一个美国电影里扮演了一个一句台词没有的小角色,只在镜头里闪过了不到三秒钟,于是便算做了成功。老单昨晚百无聊赖地钻进一家电影院无意识地看到了这部电影又下意识地拨了玛丽亚的电话号码,目的是为了向她庆贺或者什么,当电话铃响到第三下,老单又没了情绪正在犹豫挂不挂电话,那边已经传来一声含混不清的异性嗓音。老单只好别无选择地对着“请找玛丽亚”。约有一刻钟的时间才听见一声嗲声嗲气的“哈罗”。老单劈头便说,“恭喜你呀我的大明星”。那边故做惊讶状:“请问哪一位?”老单顿时倒胃口“怎么不记得了?真是贵人好忘事。”玛丽亚尖叫着:“哦,想起来了,是老单?你去哪儿了?回中国了吗?要回赶紧回,现在正是热闹的时候,我一下飞机就接了三个戏,忙得不得了,皮肤都变粗了。”老单嘀咕着,回国探亲也变成了一种时髦,赶集似的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就象当年出国热如火如荼举国上下沸沸扬扬,是个人就想出国。现在回国又成了新浪潮,一位吃得肥头大耳的算命先生告诫国人,现在时来运转正是发财的好机会,千万别错失良机,海外游子一个个风风火火登上中国民航卷入滚滚红尘。“喂,老单嘛?怎么没声了,我以为电话断了,我现在忙得很,回头再聊,拜拜。”电话在老单手里响起了长长的“呜”。他呆呆地看着手中的话筒,做了一个真正洋鬼子的姿式,耸耸肩把电话筒放回了原处。他自嘲着:真是无趣得很。6 (友友新作:丙烯·油画布) ◎佳作推荐·友友小说◎ 七窗外雨声均匀地敲打着地面,天空是深灰的神秘色,看不清它的质地有多少的厚重,只觉得在多日炎热的晴朗中需要一刻的阴霾,以平衡过份的酷热。天色虽然是黯淡的,可细雨洗劫得万物簇新,街对面砖红色的屋顶闪着荧荧亮光,配着绿油油的草地真是天真可爱。在这么一个扑朔迷离的早晨,谢天谢地终于不用早起,上那个令人腻透了的班。老单在心里这么嘀咕了一声,伸手抓起一张多日没读过的旧报纸,满纸都是杀人放火的坏消息,新闻界似乎就是用这些耸人听闻的凶杀案吓唬老百姓,他在这个康州小镇上已经住了有三年,经常忘记锁门从未发生恐怖事件,这个小镇过于平静了。此地开车去纽约不过两钟头却完全的两个世界。老单把旧报纸甩到了一边,病人似地斜依在床架上,静静听雨声,雨点细腻的交错声又使他缓缓闭上眼睛。插队时他就盼望着下雨天,往暖烘烘的被窝里一钻简直就是人间一大幸福。那时,最大的愿望能回城在街道工厂当一名小工人也就心满意足,做梦也不敢想上美国去那可是比登月球还要难。如今不但到了美国,还当了单博士,却常常气短心虚想出家当和尚去。虽说一月挣着好几千现大洋日子过得死秧活气儿没一点新鲜劲,心里老是拧着不痛快。你看好莱坞电影里中国人的形象不是大烟馆里的大烟鬼就是餐馆里脑满肠肥的小伙计没有一副好嘴脸。白人的那种优越感老是意欲言表,你再玩命也无法进入主流社会反正二等公民当定了,这种心里不平衡每时每刻存在着,要么干脆什么也别想傻吃闷睡狂干活就当自己是一匹马只拉车不看路。要么只活在内心里,内心世界越来越庞大外面的世界越来越狭小,自我发病没人理。一人吃一人睡一人说话一人哭,老死不相往来跟这个世界没关系。“那你干嘛赖在这儿不回去?你以为你在中国就不孤独了?”他老是这么患得患失的自相矛盾。骂了美国一千一万个不是,又要千方百计弄到绿卡,改变身份,究竟吃错了什么药?他问了自己多少次,总是没有一个令人信服的答案。可是老单被这个令人恼火的问题折磨得坐卧不宁。也许是这样,你是你自己,假如你是一个无聊的家伙到哪儿照样无聊,想用不同环境或自我替代物取代无聊,充其量是一种自我欺骗,一种可以托辞的借口,苍蝇不会变成大象。理论上是这样,但是仍没有解决老单的空虚,他有专业和令人羡慕的工作,可他仍是局外人,他并不想参与轰轰烈烈的国家大事,他对任何政治都无兴趣,没有野心成为大人物,那么究竟是什么东西在折磨着他?这种令人心悸的痛苦纠缠他已久,他在自相矛盾中打得不亦乐乎,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心里与自己较量,他已不习惯与别人交谈,他是他自己唯一的交谈者。也没有人爱听他的喋喋不休,苦闷是自己的事情,谁能代替你苦闷,在西方尤其要学会自我承受,你是你自己的主人同时又是你自己的奴隶,如果不满意,自己解决好了,没人爱管别人的闲事。你想用自己的痛苦博得别人的同情?门儿也没有。你自己关起门来好好痛苦吧,保证没人搭理你。每个人为现实忙得象野狗,谁有工夫听你无病呻吟。最近老单常常滑坡,想起插队的日子,要是狗旦还活着怕已成精了,据说人的一岁是狗的七岁,人干嘛要活那么长?六九年到现在整整二十五年了,再乘七,一百七十五岁,哇,狗旦肯定活不了这么长,它去了另一个世界,变成另一种生物了吧?那年月人都半饥半饱轮不上狗吃饱。单平幻每顿饭都把最后一口扒给了狗旦,他在赵大爷家吃了两年的派饭,狗旦属于赵家的,却跟他最亲。每回赵大爷家开饭只要单平幻端着碗蹲在墙角大口大口地扒拉饭,狗旦就守在他脚下眼巴巴地瞅着他,它那副可怜兮兮相不忍心咽下去最后一口饭。日子久了,狗旦只在他一人身边转。一日黄昏,他带着狗旦去溜弯,天色渐黑他的视力不大好,又没闲钱配眼镜,进趟县城少说也得走上五十里。不知怎么一脚踩空滑进了水渠,水流湍急,他只会狗刨了,不一会儿他便精疲力竭。他知道再往下冲几里就是大坝,他会被大坝冲下来的水榭拍得粉身碎骨。这时岸上的狗旦狂吠乱跑着一个纵身跃入水中,它咬住他的上衣拼命地往后拉,水势太急,他们仍在水里挣扎着。单平幻影影绰绰看见前方空中有个黑影,他喊道;“狗旦抓紧抓紧”,当水冲过黑影的一刹那,他一个鱼跃伸手抓住了那个黑东西,幸亏这棵歪斜的柳树倾斜在水面上,他试试结实的程度,揽着狗旦一起爬上了岸。狗旦雀跃着表示它的快乐,生平最不善于表达感情的单平幻紧紧地搂着狗旦,轻声地叫着狗旦狗旦。他知道没有狗旦助这一臂之力,他是无论如何没希望了。此时的老单仿佛看见了那个遥远的北方小村庄,辽阔的旷野上万籁俱寂,只有他和狗旦踏着银白色的月光向村里走去。只有他和狗旦。就是那一年的春节,知青都回城探亲去了。他也回去了。十五天后他没有弄假病假条,带着一包猪骨头和一条羊后腿回村了。他想让狗旦也过一个年,吃一顿饱饭。进了村,他直奔赵大爷家,往日里狗旦早就欢奔乱跳地迎上来,今日怎么不见个动静?他心里直纳闷,差不多小跑步冲进赵大爷家院门。一进门他就高一声低一声地唤着:“狗旦!狗旦!”迎上来的却是赵大爷。他用一双混浊的眼睛盯着单平幻,脸上无表情地说:“狗旦没咧。”平幻瞪圆了眼睛急声问:“狗旦哪去了?”赵大爷粗糙的老脸上仍无表情地道:“让隔壁村的民兵套去过年了。”赵大爷死死呷巴了两口旱烟袋,垂着头往地上一蹲不再吱声了。单平幻把手里的那包肉轻轻地搁在赵大爷脚前,一句话也没说走了出去。他茫然地走着,眼前浮动着狗旦纵身跃入水中的那一刻,压抑了许久的单平幻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嚎起来“狗旦狗旦!”他的吼声回荡在山谷里,一浪接一浪。狗旦——狗旦——远远传来的回声:狗旦……狗旦……狗旦……声音,渐渐远去。事情已经过去许多年,每当老单想起狗旦便有一种凄楚抑止不住的难过,他很少对人有这种刻骨铭心的感觉。在这个早晨他又想到了狗旦,他想:“等我老了,我要养条狗,也叫它狗旦,我要与它相依为命,渡过我的余生日子。”日子日子日子日子,老单的思维突然卡壳了,如一架老留声机唱针停在七十八转的胶木唱片的某一个条纹上滑不过去了。迈不过去的日子。要永远“日子”下去吗?可不是嘛,日子永远是日子。“日你妈!”老单急了。他又出现了间歇性空白,象一场疟疾让他发痴发狂,粗野得如一头野兽。简直没有一点洋博士相,他真情愿发作一场歇斯底里把东西全砸了出一口无名的恶气,却又一下子无奈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不明白这种揪心的难受是从哪儿冒出来,让他肝胆欲裂孤苦伶仃。这般的自爱自怜太爱自己;他到底要什么?出国寻找自我?非得上美国找自己?在中国就没自我了?那是多么漂亮的一个借口呀。此时,他不知身在何处,每一个词没有意义,只是一种符号,一种空洞的声音,吾为何也?非驴子非马非骡子四不象。那种飘忽不定,视而不见,弄得他似是而非,又虚无又实在,既不是梦呓,也是不幻觉,那种包含一切却什么也没有的空灵,即虚假又高尚即不能入仙也不能脱俗,搅和得他又深刻又浅薄不知所云。随后又是接踵而来的恐慌,老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不安,让他一时三刻失去自信心。这种绝望的失重使他既敏感又脆弱,如酷刑后的喘气既痛苦又有获救之感。他陷进矛盾重重的包围之中,不再向谁描述这怪诞。荒谬的世界造就了荒谬的一代。他对着镜子大声地喊叫,没有声音。他的嘴唇上下蠕动,吐不出半个字,不发音的双唇象两只没有软骨的大肉虫翩翩起舞一场蛊惑人心的异端邪说。这条舌头难道不是罪恶的象征吗?老单这般邪恶地伸出舌头对着镜子龇牙咧嘴地笑着。“哦!父亲!父亲!”他又从镜子里看见父亲的脸,惊慌失措的镜子坠落在黑白相间的瓷砖上顿时四分五裂。他歪歪斜斜地倒在一把摇椅上,椅子在他身下发出吱吱嘎嘎的呻吟,“当你越长越象你父亲时你便老了。”那一本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小说《霍乱时期的爱情》里这么说。老单痴痴地笑了,更象那死去多年的父亲。(写于美国Yaddo修改于德国.07---.11.03)7 ●友友(——)生于兰州,出国前任中国戏剧出版社美编。年与杨炼一同应澳大利亚艺术委员会邀请出国。开始文学创作。曾为台湾驻悉尼“中国时报”专栏作家;中国台北市驻市作家;曾获得德国DAAD柏林艺术项目、斯图加特SchlossSolitude艺术中心学者奖金,三次美国Yaddo艺术中心创作奖金。二十多年来,先后在世界各地如英国、美国、德国、瑞士、澳大利亚、新西兰、捷克、瑞典、迪拜、斯洛文尼亚、台湾参加文学节并朗诵作品。作品翻译有英文、德文、阿拉伯文等。年至年任教新西兰奥克兰大学;年任教澳大利亚悉尼大学;年至年,任教英国伦敦大学亚非学院,其间年至年任教于英国伊顿公学。主要著作:散文随笔集《人景.鬼话》(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中短篇小说集《她看见了两个月亮》(时代文艺出版社);中短篇小说集《替身蓝调》(北京工人出版社);中短篇小说集《婚戏》(上海百家出版社);长篇小说《河潮》(台湾联合文学出版);英文长篇小说《鬼潮》(FourthEstate);《伊顿公学——世界精英之巢》(上海画报出版社);《伊顿公学和精英教育》(北京电子工业出版社)。 更多推荐阅读 友友小说:替身 友友小说:婚戏 友友小说:抛锚 友友小说:无人知晓 友友II小梦涅槃(1) 友友II小梦涅槃(2) 友友小说:朱太太的一天 友友小说:银睡袍 友友小说:手的厄运(上) 友友小说:手的厄运(下) 友友画作“空中楼阁”获意大利第46届苏尔摩纳国际艺术展-外国艺术家特别奖 友友II耐看耐品的罗敏绘画 友友II我所认识的王晓琳 友友II女性观看者视野中的杨佴旻绘画 杨炼65岁生日——柏林朋友们欢聚庆贺 友友:诗缘 友友:非小传——西部女人 友友:阅读——刘国夫的画 难道唯一的结局只是这堆宿命的灰烬? 友友II女人——世界的色彩 友友:柏林艺术周“1+1”波斯坦大街92号画廊群展开幕式介绍 彭涨:决定做一棵树,一棵自由扎根和迎风摇曳的树 友友:死亡不是一座废墟 张炜序友友小说集《决定做一棵树》 友友:芒爷 友友,恣肆纵放的狂野之菊(李蓉君) 友友绘画简论 友友II女性观看者视野中的杨佴旻绘画 友友:波兹南画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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