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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炎夏,浦东机场外的香樟枝叶繁茂,树冠开展。我离开生长的城市,踏上从上海飞往芝加哥的飞机。在美国中部小镇布兰森,一住十六年。年11月,在布兰森逐渐降温的天气里,山野间树叶知秋。再次驱车前往密苏里州北部城市圣路易斯,又从其机场直飞南下,落地在加勒比沿海地区温暖潮湿的郊外土壤。作家庆山说:本质上我是个随波逐流的人。在哪里都可以生根开花,没有地域界限,也没有故乡和归宿感。“来到城市,我感受和体会没有见过的一切。回去寺院,就闭门做应该做的事。我没有比较。对我来说最终没有什么区别,在哪里都是一样。”家乡的定义,往往落在身边的“人”上。这些年来,不知何处是家乡。去过几座最著名的城市,摩登而通俗,文艺又市侩。繁华大道,曲径小巷,不同时期和类型的建筑,扎根于此,毗连接壤。不同纬度的植被点缀其中,有些被人精心照顾,有些自顾肆意生长,岁月流过枝干根茎,有的腐烂瓦解,有的永远郁郁葱葱,永远飞扬跋扈。走过的大部分城市,总有一条河、一座桥,连接城的两岸。和结伴同行的人走过这些不同的桥头。悬索、铆钉、护栏、雕刻,有些清晰可辨,有些模糊久远。在晨昏中,伴随桥墩下的河涛,默默无语,浮沉百年。汽笛声声,河上轮船来去,在时间轴上留下一帧长曝光的光影图像。去城市周围的山里或海边,停车后步行。春天开花期的山下田野,大片作物排列组合,交替缠绕。风推着茎叶如波浪般向前翻滚,发出巨大声响。山中阳光剧烈,晒得人眼冒金光。时而云影变幻,噼里啪啦落下雨点,刚刚在风里唱歌的植被,似乎更加欢腾雀跃。或者是冬天的海,苍茫荒凉,阴郁的天色交会处,那些熟悉的光线,洒向海中,一束一束,静谧壮烈。灰色的海平面,克制而汹涌地翻滚潮水,巨浪一次次拍打海滩。咸湿的风猛烈的吹过观潮人苍白的面颊,在头发上覆一层细密的水雾。看过远处的风景,积攒体验、认知、记忆。再回到原点,消化、沉淀、重组,产生潜移默化的改变。·2·南下去墨西哥的前几日,开始恢复写作,日以继夜,呕心沥血。一次次将自己打碎,重新拼合。犹如动物迁徙前的一种惯性,或者算是个仪式。以此纪念。金塔纳罗奥州是墨西哥东部的一个州,位于尤卡坦半岛。在著名的度假胜地坎昆的南部,科苏梅尔岛的北部,有这么一个地方,本是杳无人迹,一片蛮荒。只为拥有天然摄人的加勒比海岸线,于是资本注入,房地产商建立起了庞大的沿海度假村。名为Vidanta的房地产商,早在年,由一个年轻的企业家团队在马萨特兰开设了一家小酒店,通过年复一年的发展和开拓,已然成为拉丁美洲豪华度假地产的领先开发商。资本的世界,彬彬有礼,谨小慎微,一丝不苟,背后却有的是陷阱、漏洞、悖论和谎言。强强联手,太阳马戏团在Vidanta度假村有一场晚宴秀,名为“Joya”。Joya,在西班牙语里,是“珍宝”的意思。这是太阳马戏团在墨西哥的第一场驻场表演。根据墨西哥的历史和文化遗产背景,讲述了一个炼金术士和他的孙女探索生命秘密的故事。在加勒比海沿岸,图卢姆镇有美丽的沙滩和海底洞穴,还有消失已久的玛雅遗址。公元两千多年前,玛雅文化在这里出现、盛行。后来遭到西班牙的殖民侵略,所有玛雅文化逐一消失,退出了历史舞台。生命和爱的赞歌,永远浸润在人类另一种本性造成的血泪之中,好斗、自私、贪婪、健忘。越是侵略,越是吞噬,越要在胜利的狂欢中,讴歌被占有的弱者文化,悲叹被征服的弱势人种。历史和未来,从一而终。斗转星移,直至今日,元宇宙、元空间的概念已被正式开启。世界进入虚拟时代。当机器终于发展成熟,人性退化,或许人性弱点的悲剧才不用一再重演,现代文化或许被保存,不至像玛雅文化,消失殆尽,只剩遗址。科技飞速前进的平行空间里,敞着一扇门。这篇文字,写和读的人由此交汇、互相理解。这每一个作为中文简体字的符号,得以在元宇宙,长存。·3·普拉亚德尔卡门,正进入冬天的雨季。长而密的雨水落在加勒比海上,雾气从远处的海平线缓缓升起。跟随伴侣来到这个地方暂住。他是《Joya》中地圈节目的表演者。小女儿随我而来,大女儿留在了布兰森。大女儿心思重,小小年纪有和同龄不符的忧心和困扰。她选择留下来,多重考虑到学校里的好朋友,还有抚养她很久的祖父母。我尊重她的选择。迁移和改变不一定对每个人都适合,也要有天生对冒险和自由的渴望。也没有一种标准化模式,是谓正确的教育。适合她的,才是好的。迁移对小女儿似乎更加适合。她更天真烂漫些,无忧无虑,甚至几乎没心没肺。她没有像大女儿那样左思右想,早早地把喜欢的物品塞满背包,等候离开。有些人,生来就是为了出走和远行。小女儿自幼爱水,每每看到河流便挪不动腿。她还小的时候,我们路过洛杉矶冬天的海,之后去看过南法夏天的海,还有一些算不上是海的,比如墨西哥湾或密歇根湖。但是女孩并不作比较,一样光了脚丫,浸湿雪白的小腿,撒开腿奔跑着,激起一圈水花。墨西哥是多种植物的朝圣乐园。仙人掌、蕨类植物、凤梨、兰花以及棕榈在这里繁盛,龙舌兰、墨西哥梧桐和一品红也是遍布各处,肆意生长。沙滩上的椰子树高耸入云,落下的椰子随地可见,自顾自地破碎、腐烂。最茂盛的生命和最蛮野的朽亡,相得益彰,自然而奔放。傍晚,和小女儿饭后散步。下着小雨,女孩的睫毛上盛了水珠,摇摇欲坠。走在半路上偶尔低头,掠过一丝阴影,仔细辨认,认出是一只完全被压扁的乌龟尸体。龟壳碎裂成好几块,粉色的肉和器官稀烂了,混合着一些黄褐色的液体。来不及阻止小女孩,她也看到了。泪水迅速蒙上了女孩的眼睛,她不安的神色完全盖过了刚才的欢愉。可这是自然啊。死亡,是自然的一部分。我揽过女儿的肩膀,低头把她的头发拂向耳后,平静地对她说,你看到的,只是乌龟的肉身,另一个它,在时空某一处的土地上慢慢地爬,安然无恙,毫发无伤。她抬头望我,眼睛才稍有神采,问,真的吗?我点点头。让孩子接受,死亡的是自然的一部分,悲伤也是情绪的一部分。所有好的坏的,存在着,便不去对抗。顺应它,面对它。·4·长时间地呆在海边,看海浪和云影的变幻,数小时都不觉得累。偶尔才开朋友的车出去,去附近的港口小镇吃饭。沿着路边一直逛,找一家人相对少的小店,沿街坐下。点了海鲜饭和烤罗非鱼,搭配玉米卷饼和玉米粉蒸肉。当地产的鳄梨酱清冽而爽口,热汤里闻得到浓浓的干辣椒酱和青柠檬味。一般到下午开始下雨。雨落的时候,落地玻璃窗外的密林更加清晰,颜色被加深。哗哗的雨声几乎震耳,昏暗的天空让人产生生在何处的错觉,却心生舒适和安宁,还有一种特别的洁净感。窝在房间里看汤姆·汉克斯的新片《芬奇》。直到世界末日来临,叫“芬奇”的男主才从活了一辈子的密苏里州离开,带着狗和一台机器人,驾车一路去旧金山。有趣的是,片中的芬奇居住的城市,正是我离开布兰森,坐飞机南下的机场所在地,圣路易斯。“你已经可以说出金门大桥上有多少颗铆钉,用了多长的悬索,桥有多高。但是只有当你真正站在上面,看到她的美,聆听到悬索在风中发出的声音,那才叫体验,那才是一种人类的体验。不只是想象,而是生活。”有些人,到很晚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又错过了什么。和伴侣步行去海边。晚间的海天交际处,闪电划开黑丝绒般的帷幕,似华幕拉开,巨作呈现。海面涌动雪白潮水,巨浪发出轰鸣。海风裹着雨点撞击脸颊,绵密迅速,不计其数,很快就打湿了头发和薄衣。不自觉地和身边的人裹紧。侧过脸去,看到遒劲的风完全吹起伴侣前额的短发,被雨打湿的青黑色眉毛愈发浓郁。他眯起眼,倔强的嘴唇紧闭着,棱角分明,耳垂上的耳钉折射幽暗的光。隔天的上午,雨都会收住。挑选短时间的风和日丽,缓缓行走在白色细密的沙子上。海浪温柔微凉。椰子树和棕榈树交相辉映,投下错落的树荫,点缀蓝白色系之外的生命之绿,让海滩显得生动。结伴的海鸥俯冲入水,捕获猎物,窜出水面时迅速颤动全身,抖落羽毛上的密集水珠。伴侣帮我拍下一张照片。照片里我光着脚,碎花上衣和黑色长裙被风吹起,勾勒出肩膀的薄度。遮阳帽下的黑发飞扬,覆裹脸上,半边脸微微侧向大海,如皎洁明月。应该是在笑,眉眼弯曲,脸上有光。在这一刻之前,我从来没有活着过。也从这一刻起,有东西迅速地在身体里流过,消散。又有东西重新排列而生长起来,竭力向下,蓬勃向上。扎根,攀爬,犹如南美丛林最错综复杂的植物经络,网布全身。此刻,是我最强壮的生命之重,也是从这一刻开始不断走下坡,做减法,承受浮云般生命之轻。悲观之至,即是悠然自在的喜乐。·5·俗世没有稳固和永久,但变化多端即是一种恒定。如同浪潮起伏的海洋,始终动荡,也始终深沉。真正的颓败,宛如新生。钝感而清醒,无情却深情,带着穿透一切之后的隐忍和轻盈。既不悲哀,也没有激越,而是包含一切。犹如渐渐被南美土壤分解和拥抱的小小乌龟。犹如落在加勒比海面上的雨。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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