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文学社会纪实乔十光的漆画人生
北京哪家医院治白癜风疗效好 http://baidianfeng.39.net/bdfby/yqyy/ 乔十光的漆画人生(下) 文 逄春阶 8、他昏迷了3天。医生多次嘱咐家人要有思想准备,他女儿乔另三次在病危通知书上签字…… 他太累了!默默沉潜于漆海、求索探新,用太多太多的“第一”,演绎了“中国现代漆画开拓者”的人生传奇! 他第一个完成“漆器”向“漆画”的精彩蜕变,将古代漆艺与现代装饰美术完美结合;他让漆画第一次成长为独立画种,用艺术家的思维丰富“漆”的表达;他带领中国漆画第一次走出国门,让世界为之震撼;他建立了第一个漆艺专业——原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漆画系,让漆画不再漂泊无依;他带出了第一个漆画研究生,传承漆画精髓,使漆画之光薪火相传;他创办了第一个“漆画研究所”,走上“以画养画”之路;他筹建了第一个漆画研究会——“中国漆画研究会”,让漆画技法的求索之路永不停滞;他创立了第一个漆画工作室——“大漆园”,迎来艺术创作又一高峰…… 他太累了,积劳成疾。 他的学生殷俊亭说:“年5月,乔老师医院。如果说这一次人们及时发现,及时抢救,危险性尚不算大。而年初夏那场病可算太危险了。他昏迷了3天。在抢救过程中,医生多次嘱咐家人要有思想准备,他女儿乔另三次在病危通知书上签字,最终乔老师战胜了病魔,挺了过来!” 乔十光先生身患的支气管哮喘病和帕金森病,目前在医学上还没有治愈的办法,都是终身疾病。造成疾病的原因,不可否认与他从事漆画创作有关系。 有一种合成漆——聚氨脂,其特点是耐磨、透明、易干,还可与天然漆混合,从而淡化天然漆的红棕色,调出高纯度、高透明度的彩漆,但这种漆含有苯、甲醛等有害元素。乔十光在早年就接触、使用过聚氨脂,微有不适,但他当时年轻,不在乎。年,他为毛主席纪念堂做漆画《广州农民运动讲习所》时,使用聚氨脂,引起咳嗽,但并未引起他足够的重视。 年,乔十光带领学生去四川凉山采风并考察彝族漆器。彝族漆器也经不住聚氨脂的诱惑,居然在已经用天然漆饰好的漆器上再罩一层聚氨脂。参观出来时,乔十光已经气喘吁吁,脸色很不好看,走几步停一会儿。乔十光是个特别能忍耐的人,不到万不得已,他从来不麻烦别人。不舒服,他也不说。就这样,他拖着沉重的病体背着行囊辗转各地,从凉山到了成都,然后马不停蹄,又乘火车到重庆,再坐船到三峡,经宜昌到江陵,此时,疲劳加上病害,他已经十分虚弱,但是还是坚持参观了荆州博物馆后,又去武汉,走了一路,咳嗽了一路。回到北京后,医院。当时他年近六旬,但依然像个壮年一样地奔波。 乔十光的外甥宋善英说:“当初舅舅确诊帕金森这种病时,他是那样地失望与痛苦——因为影响他作画啊!然而,他又很快坚强起来,更加珍惜和充分利用时间,一天当做两天用,争分夺秒。当疾病影响他走路时,他坚持用加大药量、辅助设备等继续进行漆画的创作和研究。说来奇怪,不作画时,他的手脚颤抖得厉害,一旦作画,手就不抖了。这真是精神的力量,意志的力量啊!” (图为乔十光漆画作品《水乡》) 9、藏传佛教里有这样一种说法,佛要是没有魔的缠绕永远成不了佛,是魔成就了佛。病魔让乔十光成了“漆佛” 大病折磨着乔十光,摧残着他的肉体,但是,大病也让他的思想格局更加阔达,有了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暮年变法,病魔让他悟透了生死,我们从他画的题材就能看得很清晰。藏传佛教里有这样一种说法,佛要是没有魔的缠绕永远成不了佛,是魔成就了佛。病魔让乔十光成了“漆佛”,他进入了一个大境界,题材越来越呈现出综合化、多样化,尤为突出的是人体的表现和对于浩淼太空一类物体的描绘。 “我一直在探寻漆画发展的道路。有的学生建议我保持自己的装饰写实风格,不必探索新的方法,强化既有的风格即可。家人也反对我进行抽象创作。思前想后,我不甘于原地踏步,坚持追随自己的内心,继续探索之路。我理想中的抽象,不同于前人的抽象,既不同于康定斯基,也不同于蒙德里安;既不同于吴冠中,也不同于赵无极、朱德群。我在极力寻找个体独特的抽象面目,具体是何种面目,尚不知晓。”乔十光说。 年的抽象画《苍穹》之一、之二、之三、之四、之五、之六,透露出乔十光内在精神的自由绽放。用大漆的魅力表现苍穹的神秘与浩淼,而苍穹的神秘与浩淼呼应了大漆的精神。这是乔十光的“天问”,耳目所接,有感于心,不可以不发:我从哪里来,我身在何处,我到哪里去。乔十光的内心在自由地飞升,仿佛在云端之上,俯视人间,人们的生命何其渺小,而宇宙的规律是何其神妙,抓住黑漆,让黑漆来沟通“我”与宇宙的关系,或者黑漆就是桥梁。 哲学家冯友兰先生说过,人生有四种境界: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这四种人生境界之中,自然境界、功利境界的人,是人现在就是的人;道德境界、天地境界的人,是人应该成为的人。前两者是自然的产物,后两者是精神的创造。自然境界最低,往上是功利境界,再往上是道德境界,最后是天地境界。它们之所以如此,是由于自然境界,几乎不需要觉解;功利境界、道德境界,需要较多的觉解;天地境界则需要最多的觉解。道德境界有道德价值,天地境界有超道德价值。 从乔十光晚近的漆画艺术上讲,他已经达到了天地境界,这种境界,就是“天人合一”。冯友兰的表述是:“天地境界底特征是:在此种境界底人,其行为是‘事天’底。在此种境界中的底人,了解于社会的全之外,还有宇宙的全,人必于知有宇宙的全时,始能使其所得于人之所以为人者尽量发展,始能尽性。” 乔十光立于天地,随漆尽性,尽兴而作,从社会这个整体跳入了更大的整体,即宇宙。 与《苍穹》系列引人遐思一样,《混沌》系列,给人以苦涩、荒寂、原初炸裂的幽深之感。诚如美术家所言:“《混沌》深显漆画所别于水墨油彩在其‘幽’的意境。幽静深邃是亮丽而不阴沉的。阴翳之美不见于传统书画,也被屏于现代书画之外,被遗忘的感知正是华夏传统中的‘幽’的意境。华丽矜贵亦是漆材的德性。‘贵气’之别于庸俗在于内蕴与矜持,乔十光之所以能够游刃于幽深与华贵的境界,而不堕于刻板庸俗,就在于掌握了‘美之中正’,深切了解漆材本身所能达至的境界,而以其平生的功力涵养其趣味。”这些画,让人感到生命是那么渺小,而孤独是那么巨大,周围世界陷入无边无沿的虚无,而当这无边无际的虚无像海水一般倒灌回观者的体内,则让观者叹为观止。 (图为乔十光漆画作品《混沌系列之一》) 我感觉乔十光病后的作品,一个是至大无外,浩淼、浩瀚、无垠,再一个是大道至简。画面结构和装饰语言的由繁入简,画面更为轻松疏朗,如《乌江边的吊脚楼》《甘孜藏寨》《乡情》《百泉》《圣火》等等,《圣火》表现的是奥林匹亚山的取火仪式,两幅作品人物相同而采用不同的背景,一为实景,一为无背景,“一幅是以希腊残垣作背景,很真实,富有历史感、沧桑感。另一幅用黑漆作背景,是一个虚幻的空间,深邃的黑漆洁白的蛋壳相映衬,形成了高雅宁静神圣的效果,更符合奥林匹克的精神。”黑漆作背景的方法,反映了乔十光先生不仅对画面形式感的追求,即以简取胜,更反映了他对漆画使用大漆的坚守。乔十光在《我的黑色情结》一文中说:“中国漆艺的历史就是不断地征服漆黑与屈从漆黑的历史……人到老年,心气渐平,火气渐消,想得更多的是如何认识大漆,认识漆黑,服从漆黑。” 乔十光像一条河,从遥远的山涧,一路奔流,曲曲折折,喧嚣着,但初心不改,最终奔向大海,悄然无声。 不顾病痛的折磨,乔十光又画起了水墨画,写起了书法。 (图为乔十光漆画作品《圣火》) 10、地上野草闲花,摇身变作天上的星辰,与其说是“翻译”,倒不如说是“篡改” 乔十光是重情重义、重才重艺之人,他说话不多,但一直恪守着自己的做人本色。这里说说他与吴冠中先生的两段佳话。 乔十光与吴冠中先生相识于年,当时吴先生刚从北京艺术学院调至中央工艺美术学院,他在办公室看到一张漆画《苏州风景》,便询问作者是谁。后有老师告知是乔十光画的,二人由此结识。吴冠中说,“我们挤在绘画这只小舢板上,在极左思潮的海洋中,开始了常年同舟共济的生活与相知。” 在“破四旧”、“立四新”的运动中,乔十光领着画巨幅宣传画,他担任连长(指导员是红卫兵),吴冠中、袁运甫都是连里的战士。“我分配袁运甫负责构图,吴冠中负责色彩,红五类红卫兵画人物五官。就这样还得到极‘左’红卫兵的批评,批评我重用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表面上是批评我,实际上矛头是指向吴冠中和袁运甫。我和吴冠中还一同下到部队农场劳动。我多次向他请教形式美的问题。当时谈形式美是一个犯忌的话题,我们却置之不理,他很健谈,每次听后我都做记录,满满的记了大半本,担心遭到批评,故题名《荼画记谈》,亦可称‘荼语’,可以解释为如火如荼热烈的语言,也可以解释成‘有毒’的话。这些话后来发表在他的文章里,他的这些观点我比一般的读者早知道十年,受益很大。可以说,吴先生虽然没有在课堂上教过我,但多次在课堂外指导我,他是我的真正的老师,我们是亦师亦友。” 吴冠中先生对乔十光的艺术影响非常大。他有一套很完整、很坚定的现代绘画的理论。文革期间,当时艺术界有政治第一,艺术第二的题材决定论,画革命题材的就得金奖,画一般老百姓就得银奖。他批判这种题材决定论,认为绘画不能只重视题材,不重视形式,绘画不研究形式美就是不务正业。其次他的平面分割理论对乔十光影响也很大。不可浪费面积,要寸土必争,引用马蒂斯的话说:“画面上没用的东西,都是有害的。”第三,画的亮感对他很有启发,吴冠中对他的漆画《青藏高原》亮感表现比较满意。还有其抽象美的观点,也使他受益匪浅。 年,有一天在欣赏吴冠中先生的水墨画《傣家节日》时,乔十光突发奇想,何不将水墨画做成漆画呢?《傣家节日》画的是泼水节时,傣家青年晚上在棕林中载歌载舞的盛况。此画比较凝重,适合漆画的表现,也不是写意。乔十光不是对临,而是按照吴冠中的笔意,用漆彩代替了墨彩,漆的美代替了水墨的美,作品曾在年中央工艺美院院展时展出于中国美术馆,吴冠中看后,很满意。这是乔十光第一次尝试“翻译”。 “翻译”吴冠中的水墨画,还有个故事。年,当时乔十光已经身患帕金森病,吴冠中到他的工作室去看望,看到乔十光在病中仍然坚持作画很高兴。乔十光就说了“翻译”水墨画的想法,吴冠中答应合作,将来把水墨画和翻译成的漆画放在一起,搞个联展。乔十光说:“我劝他(吴冠中)晚年换一种材料,尝试一下漆,以刺激他新的创作灵感,另一方面,漆画市场不太景气,希望以他的名气推动漆画的发展,他答应了,在我们工作室和我的学生一起做了尝试,做出了一种‘吴氏漆画’。但他年事已高,有些力不从心,说漆不是那么简单,要实验,不花一点儿时间,味道就出不来,他不会搞漆画,还是让我搞。我就翻译他的作品,开始的两幅还签了吴冠中的名字,后来他也不签了,根据他的意见就在上面写上‘乔十光根据吴冠中的水墨翻译’,在美术馆展出了……” 英译汉或汉译英需要通晓两种语言,水墨画“译”成漆画,也需要通晓水墨画和漆画两种语言。漆画是“画”出来的,更是“做”出来的,如何具有书写的效果和风格,使漆画在保持漆性的基础上更具绘画的写意性,他为此做了许多尝试,如《闽江月色》《江城》《富春江上》《青山绿水桐庐城》等,《富春江上》系列作品主要表现江边的渔船,大写意的笔法勾线和渲染,远看犹如写意中国画,以往浑厚、深沉的漆画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 年制作的《白鹅红蓼》,是根据吴冠中先生的一幅水墨画“翻译”成的漆画,原画是在素白的宣纸上,用较浓的墨盒绿色画出了红蓼的枝叶,用淡墨勾出了白鹅的形象和水纹,红色点出了红蓼的花和白鹅的嘴,轻松淡雅。而漆画则用黑漆代替了白纸,整个画面厚重、艳丽、浑茫,有强烈的立体效果,与原画大相径庭。吴冠中先生看后,非常满意。他说:“漆的黑代替了宣纸的白,是一次再创作。” 得到吴冠中老师肯定的还有《无题》,这是根据吴先生的水墨画《野草闲花》“翻译”而成的漆画,原作表现的是漫山遍野任人践踏的野草闲花。“原画中的白点大大小小,疏疏密密,错落有致。用蛋壳镶嵌,白蛋壳与黑漆板的黑白对比煞是好看,于是见好就收。很多观者看后感到像神秘的天体星辰。从地上的野草闲花到天上的星辰,与其说是‘翻译’,倒不如说是‘篡改’。我带着这个问题请教吴冠中老师,我说:‘这幅画没有做完,牺牲了原画的许多元素。’吴冠中老师却说:‘做完了,做完了。’可见绘画最重要的是结构而不在于材料,只要结构好,使用任何材料都好看。”乔十光说。 “翻译”水墨画,还有个价值,那就是能延长水墨画的寿命,水墨画过几年可能变颜色,但漆画可以长久不变形,不变颜色。 (图为乔十光漆画作品《富春江上》) 11、乔十光到日本去展览,有个叫藤原的医生看完漆画后说:“漆画能起到镇静、安神作用。” 我对自己说,年是我的欣赏漆画元年。自从结识了乔十光先生,漆画成了我的牵挂,或静观原作,或欣赏画册,或捧读画论。乔十光先生的漆画,给我的感觉是,特别安静,安宁。有时遇到一些事情很烦躁,但是,瞅一眼漆画,心态会慢慢平和,安静下来。这是黑漆的力量,是漆画的力量,是艺术的力量。 乔十光先生说:“你的感觉是对的。大漆,除了颜色吸引人,漆的材质也很安静。它的光泽像玉一样,看起来很温润,摸着也舒服。从触感上来说,金属是冷冰冰的,玻璃给人的感觉很危险,漆就很温和,一个漆器碰到嘴,比其他材质都要舒服。漆的材料本质上就是美的,它不适合表现丑恶的东西,这跟漆的性格本身就是矛盾的。我到日本去展览,有个叫藤原的医生看完漆画后说,漆画能起到镇静、安神的作用。” 安静,和谐,和,是真,是善,是美。和是一个大概念,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根本精神。乔十光说:相比化学漆,天然大漆有“和”的天性,黏合、耐磨、耐热、耐久,它可以把金属、玉石、石沙、贝壳、木炭、蛋壳、骨头、布料等多种材料很好地融合进来,突破这些的材料局限性,把它们长时间保存下来,固化为绘画形态,保持其自然特色。 漆的黑色如深邃的海洋,波澜不惊,抓住黑色,就抓住了漆画的内在精神。乔十光的漆画作品采用大漆为颜料,最有魅力的是它的“漆黑”,色彩凝重、透亮,具有一种坚毅挺拔的审美趣味。漆黑之美,不仅在于黑,还在于它经过推光能产生一种沉下去的莹莹光泽,是那样的深沉无限,又是那样的含蓄柔和。吴冠中赞叹道:“素白的宣纸与墨黑的漆都极美,朴素大方之美,是经考验了几千年而不被淘汰之美,是我国传统艺术栖止的温床。”黄永玉对乔十光的漆画很欣赏,并说:“大漆的黑是世界上最美最黑的黑……” 乔十光不仅是漆画家,而且是很好的散文家,他的好多画论都是美文,比如参观第六届全国美展看到漆画时,有感而发写了《漆画之美》,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下面的表述:“有人说,月亮是伟大的诗人,它使万物披上一层朦胧的诗意。水也是,水中倒影往往更迷人,水中观鱼也有一种飘忽迷离之趣。大凡‘不尽’的景物,容易给人以‘无限’的遐想。有人说,看漆画像水中观鱼一样,有一种特殊的魅力。”“漆画这种含蓄迷离的艺术语言,一半应归功于大漆中的透明漆的半透明特质,一半归功于精心研磨的技巧。一次又一次地打磨,等于是一遍又一遍地渲染,使埋伏在底层的色彩或形象逐渐、隐约、分明暗、有层次地显露出来,很像是洗印照片时的显影过程,所不同的是,照片的显影过程是由浅到深,漆画的‘显影’过程是由深到浅。” 读乔十光,起码让我领会了这些:人生要慢速度,要享受工艺,享受漆的保佑,什么都能通向艺术,通向哲学。 12、苏联雕塑家米哈廖夫特意为他塑了半身石膏像,并镌刻着:中国漆画之父 让古老的漆画艺术发出光泽,让这光泽照亮更加广大的空间,用大漆讲好承载中国精神、中国气派的中国故事,使人想“听”,爱“听”,“听”有所思,“听”有所得。乔十光默默地践行着,他的所有作品都是让人用眼睛去“听”。 年10月,乔十光带领中国漆画艺术家去苏联访问,当时中苏关系刚刚解冻,停滞已久的往来开始恢复,文化部派出中国漆画到苏联展出,这是文化交流的大事,两国都比较重视,这也是乔十光第一次出国,他为此做了充分准备,特地访问了当年留苏的留学生苏高礼、司徒兆光、曹春生等几个画家和雕塑家,他还特地买了苏联的书籍画册,尽量多地了解苏联的信息。可是因过度紧张,上飞机前才发现,竟忘了带机票,展览日程也不得不有所改变。 小插曲丝毫没有影响在苏联的展览,这年的10月30日至12月16日,“中国现代漆画展”先后在列宁格勒冬宫博物馆、莫斯科东方艺术博物馆展出,两地观众约人次。 苏联观众和艺术家高度评价中国漆画的精湛艺术。苏联著名版画家比米诺夫教授说:“中国艺术家运用材料的独创性和工艺技术的丰富性,使我非常惊奇……运用材料和技术也是艺术。” 在苏联举办中国漆画展期间,华人艺术家姜石仑和夫人陪乔十光到艺术家阿尼库申家里做客。阿尼库申是中国留学生司徒兆光等人的老师,因此乔十光受到格外热情的接待。阿尼库申不时地拉着乔十光的手,抱着他的肩,阿尼库申夫人不停地为乔十光夹菜。随行翻译赵迪生的中学、大学时期是在莫斯科度过的,因此他有一个苏联名字,姜石仑夫妇都以此亲切地称呼他。 阿尼库申问乔十光有没有苏联名字,乔十光说没有。大家说:“请阿尼库申教授帮忙取个吧!”他沉思了片刻,十分认真地说:“我有一个哥哥叫瓦洛加,和列宁是一样的名字,不幸去年过世了。我今天把这个名字送给你,我失去了一个苏联的哥哥,得到了一个中国弟弟。” 让乔十光感动的还有,苏联雕塑家米哈廖夫特意为他塑了半身石膏像,并镌刻着:“中国漆画之父。”这个信息是当时的俄语翻译赵迪生回国后,在电视上看到的。米哈廖夫做过鲁迅、齐白石等好多中国文化名人的塑像。 年5月,乔十光应邀在日本东京都日中友好会馆美术馆举办了个人漆画展。40余幅漆画作品引起轰动,在日本掀起一股乔氏漆画热,日本《读卖新闻》盛赞他的漆画是“漆艺园中一奇葩”,《人民日报》于青撰稿《古漆新花》中说这“使一向自诩位居漆艺巅峰的日本颇受冲击”。 日本享有盛名的漆画艺术家高桥节郎先生也来到乔十光的画展现场,仔细地欣赏。乔十光对高桥节郎的作品十分佩服,高桥节郎的漆艺平面作品装饰兴味和漆味浓郁、抽象与半抽象交织、充满了无限想象,强烈地呈现他的个人风格面貌。乔十光从高桥节郎作品那里得到了很多启发,年6月,在东京MIKIMOTO(珍珠王)举办“乔十光漆画展”时,乔十光还专门访问了高桥节郎先生。 中国漆画在日本产生了很大的反响。日本的展出波及到了韩国,有一位韩国的漆艺家说:“原来迷信日本,看到中国的漆画改变了看法”。于是中韩交流也日渐频繁起来。“94韩中漆艺交流—汉城展”、“96中韩漆艺交流—北京展”相继举办,大大促进了中韩的文化交流和漆艺发展,留学生也由此增多。 漆画越来越得到认可,乔十光的知名度越来越高。年6月在第26届亚细亚现代美展上,《江南水乡》荣获富士山国际奖。 年在号称世界艺术中心的法国巴黎,乔十光应邀再次举办个人画展。巴黎报纸评论道:“东方漆画在巴黎举办个人展出,乔十光是第一人。”他的《饮茶藏女》《川南农家》被英国维多利亚的阿尔博特艺术博物馆收藏。在巴黎的时间长达4个月,乔十光一半的时间泡在博物馆里,在梵高、鲁奥、杜布菲、克利、莫奈、塞尚等艺术大师的巨作面前,仔细揣摩,感悟,乔十光意识到他们作品的那种美是一种自由之美,思考着在漆画上表现这种美的可能性;他拿出一半的时间画写生,没有了漆画家、大学教授的光环,更没有了在国内的矜持,整天像个流浪艺人一样,背着画夹在巴黎的大街小巷穿行,巴黎古旧的街道和建筑使他想起苏州的街景,想起了福州的闽江大桥、白马桥头、福州民居、榕城水巷,亲切与陌生交织,东方与西方碰撞,敬畏与震撼杂陈,他一气儿画出了60幅素描写生稿,成为日后创作的基本素材。 乔十光创作时,把记忆定格在巴黎塞纳河畔,这里既有异国情调,又时时看到江南水乡的影子,既惊奇又亲切,恍如梦中。于是用蛋壳镶嵌做了巴黎风景系列,所不同的是其表现比江南水乡更自由,“这是由于受印象派和尤特里罗的作品的影响,他们油画运笔非常自由轻松,漆画为什么不能这样?在这种思想指导下我做了这一批巴黎风景作品。镶嵌自由率意,不求平,少研磨。” 巴黎风景系列漆画作品,如《巴黎蒙马特白房子》《塞纳河上》《巴黎小巷》《巴黎圣母院》等20余幅,是对时尚之都巴黎的印象记,展现了画家本人强烈的审美情趣,也是与西方艺术大师的一次心灵交流。年,这批作品在东京银座一家有名的金银首饰店MIKIMOTO展出,引起轰动。 乔十光从事漆画,曾经受到越南磨漆画的启发。他有个浓重的情结,就是要到越南去参观学习。年12月,乔十光担任团长,带领中国美协组织的中国漆画家代表团访问越南,参观了河内越南美术博物馆和胡志明市美术博物馆,访问了越南著名磨漆画家黄积铸,与越南美术家协会的磨漆画家、理论家金同、阮康等座谈。 年9月,乔十光去越南河内参加了“中国漆画展”,完成了一桩夙愿。 (图为乔十光漆画作品《江南水乡》) 13、艺术家的思维总是平中见奇,连俩女儿的名字都起得那么别出心裁 说来神奇,从事漆艺、漆画的人,一般都要过一大关——被漆“咬”。有人做过统计,有10%的人反应较轻,局部红肿,有10%的人反应严重,有80%的人被漆“咬”过,则终生免疫。而乔十光的两个女儿,从小跟漆打交道,却从来没有被“咬”过。 乔十光有一对女儿,大女儿乔加,小女儿乔另。吴冠中很喜欢“乔加”、“乔另”,大女儿的名字是左右结构,小女儿的名字是上下结构。见人就说:“姐妹俩名字取得好,别出心裁。” 年12月23日,乔十光与同班同学湖南妹子罗真如结为伉俪。罗真如出身于书香门第,其父罗介丘是耆年硕学、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罗真如是有名的校花,打扮时尚,落落大方,而乔十光出生农家,穿着母亲做的农家衣服,满身老土,人称他们为土洋结合,很多人对他们的结合不理解,当乔十光送喜糖给老师的时候,有的老师竟然不知道其结婚对象是谁。当时追求罗真如的人很多,有老师也有同学,有校内的还有校外的,罗真如居然选择了乔十光,她看重的是乔十光的人品和才华。 乔十光半开玩笑地说,自己善于选择恋爱的时间和地点:良辰美景。当皓月当空,钓鱼台飘着雪花的时候,乔十光约着女友并肩走在芦苇丛中或者手牵着手走在小溪的独木桥上,无比舒畅,心里涌出一阵阵暖流。“我们一起到郊区永定河畔的龙泉雾,一边戏水一边挑拣石块。当时我19岁,挑了19块鹅卵石给她,她高兴得如获至宝,其效应等于金项链。”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鹅卵石的光滑,是浪漫的光滑,是光滑的浪漫。 真正的爱是不需要金钱的,需要的是一片赤诚的心,需要的是心细如发的牵挂。“我去云南采风,抓了十几只蝴蝶,夹到笔记本里送给罗真如,她也爱不释手。捡来南国红豆,装进信封寄给她,她保存至今,这些不花钱的小东西,像一团团爱的火苗。”“那时候我们满脑子都是工作和学习,新婚期间,只为她画了张像作为纪念。我到福州学习漆画,离别时又在碗里种了一头蒜,便匆匆离开了,后来她在信中多次描述那头蒜的生长情况。这件事虽然过去很久,但回想起来仍然历历在目,心里有些酸楚。”面对乔十光先生,我最爱听他谈自己的感情细节,他是一个真正懂生活,会生活,热爱生活的人,内心里的浪漫,能融化冰川。 他们的大女儿出生于年,时值贵州省革命委员会成立,人民日报发表社论《西南的春雷》,然后是黑龙江革命委员会成立,人民日报发表社论《东北的曙光》。女儿的外祖父罗介丘先生对应革命形势给女儿取名乔嘉,意为大喜的日子。乔十光和妻子不愿意附和形势,又嫌笔画太多,于是将“嘉喜”的“嘉”改为“加减”的“加”。二女儿出生于年,乔十光下放到石家庄部队农场劳动锻炼,妻子临产,一个人在家无人照顾,部队只给他三天假,在医院等着女儿出生,夫妻二人讨论孩子的名字,既不要太革命,又不要太生僻,想来想去怎么都不合适,乔十光突然想到“另”字,“加”、“另”二字既相邻、又相通、且相异,很像一对姐妹。于是,二女儿名乔另。如今,乔加和乔另姐妹,都跟父母一样,走上了不同的艺术道路。 大女儿乔加毕业于中央美院,在掌握了中国传统漆艺的技术后,她前往日本著名的轮岛漆艺技术研修所,对日本传统漆艺进行了研习。此后,她又远赴德国,研究新的造型表现。现在她正在摸索如何更好地将传统与现代的漆艺进行融合。 年3月19日,北京十光漆画馆举办了乔加的首次个展,展出了她海外留学归来后,年至年期间在北京艺术区工作室创作的大部分作品,共四十余件,其中包括漆屏风九件,以及年在日本期间创作的早期作品四件。苦心孤诣这么多年,首次个展,可谓厚积薄发。 日本漆艺家北村昭斋评价说:“她作品的特色是灵活有机地运用色漆、螺钿、莳绘等各种技法,通过连续的图案来表现自然现象。运用不同的材质和技法进行组合,从而产生出特殊的效果,可以预见的是:将其装饰在现代建筑或房间内将会产生美轮美奂的意境。通过这次有意义的个展,我们期待她引领亚洲漆艺,扩展出新的可能性。” 乔加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谈到父亲对自己的影响,她说:“我上小学的时候,家住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的校园里……因为家住校园的便利,父亲常常从学院的图书馆借回很多书和画册。比如古代埃及壁画,壁画上有黑线描画的人物和生活道具,人物的头部是侧面的,身体是正面的,四肢伸展,完全平面化。父亲解释说,这样的姿态是不符合西方绘画所讲究的透视学和人体解剖学的,但是却非常简练地把古埃及人的特征提炼了出来。还有中国的原始彩陶,那些造型大方的陶器上用粗犷的线条描绘了人物、动物、花草等纹样,强劲有力。还有敦煌壁画、民间剪纸等各种画册。母亲则让我那个时候就知道了德国的包豪斯,那时虽然没有这方面专门的画册,但是在各类有关设计的书籍中常出现这个名词。还有原装进口的日本平面设计大师的作品集,如福田繁雄、田中一光等设计巨匠的图书,这些在当时的书店里也见不到。田中一光的日本舞蹈海报设计,让我知道了设计对一个民族的重要性。还有各类的字体设计,日文中的汉字很多,我懂得了欣赏汉字千变万化的结构美。有一段时间,父亲要求我写毛笔字,临颜真卿的楷书,每天临一篇。这些对我后来的发展起到了启蒙作用。” 二女儿乔另,中央工美学院装饰系毕业,也从事美术工作,她的丈夫孔祥林,曾经是乔十光的学生,现为知名职业漆画家,负责北京乔十光大漆园工作室,并任北京正创企业形象策划有限公司总经理,中国企业形象策划设计委员会会员,韩国大田又松大学客座教授,中国河北艺术学院客座教授。孔祥林追随乔十光,在漆画艺术的道路上奔波着。孔祥林说:“与漆结缘,我是真正的受益者,在乔老师身边,一直受到他的熏陶。无论是作画,还是做人,他都是我的老师。” 乔十光是个性情中人,我采访中,他回忆起跟孔祥林去江南写生,在苗寨喝醉酒的情景,竟然激动得流下了眼泪。 妻子罗真如,擅长漆画、装饰绘画,曾任天津工艺美术设计院美术师、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教授。她创作的漆画《一品红》曾经获得第六届全国美展铜质奖。 14、他的故乡过去没有漆树,更没有漆画,因为他的存在,故乡已成为中国漆画之乡 在乔十光先生的工作室大漆园,我看到过乔十光为父亲乔禄德、母亲王好玲画的速写,父母当时都五十多岁,乔十光盯着自己的父母,若有所思。我问,没有做成漆画吗?乔老轻轻地摇头,微笑着,又深情地盯着两位老人。 诚如著名美术评论家石加说的,乔十光是一个乐于并敢于生活在理想中的人。他的眼光只探寻自己的偏爱,回避着与心境缺乏照应的现实。他是山东人,但很少画山东;他住在北京,也很少画北京。生活距离成了他选择题材的一个不自觉的条件。他画江南水乡、画青藏高原、画傣族山寨。那种距离恰好把他置于旅游者的地位,使他能够去新奇地发现,去轻松地表现。他摒弃了一切艰辛的、冲突的因素,在他的画中是看不见硝烟、听不到哀怨的。乔十光作品中的人物,都远离作者本人,甚至远离人物所属的民族,似乎同一切纠纷和烦恼无干。这样的处理,反映了他理想主义色彩的艺术观,反映了他温顺地接受生活,热爱生活,同时又固执地去追求自己所爱的中国农民的性格和心境。 乔十光的画作上没有故乡的痕迹,但他的心一刻也没有忘记故乡——馆陶县魏僧寨镇前符渡村。 无论是在临清一中,济南七中,还是在中央工艺美院,他都没忘记故乡,故乡是乔十光创作的原点,故乡的水土锻造了他独特的性格,从原点出发,一步一步建立自己的根据地,中央工艺美院、福州、西双版纳、徽州、四川、西藏、新疆……慢慢地走向全国,走向世界。 早在年,乔十光就带着漆画回到了触动他神经、牵动他情思、滋润他心灵的故乡馆陶,开办了馆陶县漆画研究所,为家乡培养漆画人才。 82岁的张光岳当年是馆陶县的文化馆馆长,谈起乔十光回家开办漆画研究所,几次都潸然泪下。他说:“当时确实困难,研究所地点就设在废旧的剧团院里的几间房子,一开始招了22个学员,后来招到38个,乔十光不拿一分钱工资,人家都是免费教。后来,研究所需要块钱,他问我,能借到吗?我到哪里去借,借不着啊。那时候,县里也财政困难。有时候学员要到中央工艺美院学习,就住到乔十光家里,不仅在那里住,还在那里吃,什么都管着。学员一边学习工艺,一边学习绘画,从中国最有名的漆艺圣地——福州聘请了两位师傅进行地胎训练,又通过制作乔十光的画稿学习了各种髹饰技法和艺术知识。乔十光都是利用星期天来教,或者是假期挤时间教。我记得有一年除夕,他要赶回北京,在邯郸火车站买了票,但车不能开,所有的饭店都关门了,我就陪着他到朋友家凑合着吃了顿饭。” 在漆器研究所,乔十光亲自设计画稿,手把手指教学员,一幅幅作品从馆陶诞生,乔十光不遗余力地在漆画的加工精度、技术方式、工作态度,特别是作品的匠心、工艺的尽善尽美、突显漆媒材运用的视觉效果上一点点传承着。 漆画创作周期长,难度大,不仅耗费大量的人力,亦耗费大量的财力,仅靠个人的工资不能维持漆画创作。乔十光琢磨出以画养画的路子。他先后组织了两次全国青年漆画家作品赴日本、韩国展出,馆陶县漆画研究所的学员殷俊亭、孔祥林、张泽国脱颖而出,其作品受到艺术家的好评,经过他的培养和努力,宁保平、乔桂云等一支年轻的漆画队伍迅速成长起来。让乔十光欣慰的是,漆画在他的故乡扎根,发芽,枝繁,叶茂,开花,结果。 乔十光的漆画艺术,正在影响并改变着他的故乡。年,馆陶县被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命名为“中国漆画艺术之乡”,成为全国唯一的漆画艺术之乡。 年9月30日上午,宁保平漆画艺术馆揭牌暨中国漆画小镇对外开放仪式在前宁堡村举行。乔十光先生专程从北京赶来,出席中国漆画小镇对外开放仪式,并为宁保平漆画艺术馆揭牌。宁保平是乔十光先生培养的弟子,年开始跟着乔十光学习漆画艺术,后来成了乔十光先生的助手,乔十光漆画工作室主任兼工艺师。年作品《丽江民居》入选中国国际美术双年展。年作品《宏村南湖》入选第二届全国漆画展。 宁保平在乔十光眼里,就是故乡的一部分,看到弟子在故乡将漆画艺术扎根,乔十光感到特别高兴。 丹纳在《艺术哲学》中说,要刺激人的才能尽量发挥,再没有比这种共同的观念、情感和嗜好更有效的了,产生伟大作品需要两个条件,一个是艺术家自发的、独特的情感必须非常强烈,能毫无顾忌地表现出来,不用怕批评,也不需要受指导;二是周围要有人同情,有近似的思想在外界时时刻刻帮助你,使艺术家心中的渺茫观念得到养料,受到鼓舞,能孵化,成熟,繁殖。“人的心灵好比一个干草扎成的火把,要发生作用,必须他本身先燃烧,而周围还得有别的火种也在燃烧。两者接触之下,火势才更旺,而突然增长的热度才能引起遍地大火。” 乔十光,不就是一个火把吗? 15、乔十光深情地说:“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而艺术却是无限的,等我百年之后,你们想我了,就去馆陶博物馆看我的漆画。” 丙申年初春,笔者有幸陪乔十光先生回到他的老家,那天阳光明媚,春风拂煦,乔十光先生在他曾经生活过的小村里流连,非常高兴,村前有个干涸了的池塘,下面有几棵碗口粗的白杨树,乔十光先生执意要在这里照张相。他深情地回忆说:“在我四五岁的时候,年长我十岁的哥哥负责看护我。那天天很冷,不知怎的,我滑到大门前的这个池塘里,幸好穿着新棉衣还没被水浸透,我漂浮在水面上,被路人发现救了上来,我唯一记得的一个情节,就是站在屋子里被火烤着,屋里围满了亲人,其他的都不记得了……” 干涸的池塘,还记得七十多年前的游子吗?我看到了乔十光眼里有晶莹闪烁。回到故乡,游子的记忆就一点一点复活了,乔先生笑着说,他小时候尿床,一直到小学五年级了,还尿床。有一次竟在哥哥嫂子的新婚床上尿了一大片,害得好几天都不敢正面看他们…… 站在乔十光先生身旁,我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眯起的眼睛,看着他脸上聚紧的皱纹,看着他颤抖的欲说又止的嘴角。 他脑海里此时此刻浮现出什么画面呢?是麦田里牵着风筝奔跑的少年,是土屋上飘动的袅袅炊烟?还是母亲等待儿子归来的背影?他的耳畔此时此刻回响的是什么呢?是村前大湾里顽皮孩子们戏水的笑声,是月下长辈讲述的陈年往事?还是慈母一声长一声短的呼唤? 乔十光不语。但我感觉他在说,在内心深处大声地说:故乡啊,我恨不得咬你一口! 馆陶博物馆馆长徐建平也跟我讲了乔十光三次落泪的故事。第一次落泪是年深秋,徐建平他们去北京拜访乔十光,商议他在馆陶博物馆设漆画馆的具体事宜。乔十光先生深情地说:“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而艺术却是无限的,等我百年之后,你们想我了,就去馆陶博物馆看我的漆画。”说着说着流下了眼泪。 第二次流泪是年底,乔十光捐赠给家乡博物馆的作品装裱完成。徐建平他们去北京运这些作品,装车时乔先生抚摸着自己的作品,恋恋不舍,乔老师说:“艺术家最关心的是作品的归宿,好像嫁女儿一样。”说到动情处,乔老师又一次落了泪,在场的人无不为之动容。 第三次流泪,是年9月馆陶博物馆内乔十光漆画馆布展完成,规格很高,环境很好,灯光、安保等都达到博物馆应有的水准。乔十光亲临现场指导,每一幅画的位置、高度、间隔等都按照他的意思完成。看着自己的作品在家乡展出,乔十光说:“馆陶人民热爱我,我也热爱馆陶人民,我的漆画放在这里属于馆陶人民,我很放心,它们终于找到了好婆家。”这时他再一次落下了欣慰的眼泪。 年春,乔十光在故乡搞了一次“乡情书画展”,其中书法作品居多,这次展出,乔十光有弥补“歉疚”的意味。他说:“一生以画为业,画的都是‘劳命伤财’的画,送不起人,亲友们想要也张不开嘴,不免有些遗憾,就用书法作品来代替吧,一辈子做漆画,戴着镣铐跳舞,而书法不受形象束缚,挥洒起来,可以更加自由自在。年一个冬天,就消耗了六七刀宣纸,自觉可以示人的有近百幅。我的想法是,假如我的书法能为乡亲朋友们的居室增添一点儿美或雅趣的话,那将是我莫大的快慰。” 我三次采访乔十光先生,见过他的几个侄子、外甥等亲属,他们都没有乔十光的一幅漆画,乔十光的大侄子乔明文说:“我叔叔的画,都是用命换来的,不用说天然漆价格昂贵,工艺也复杂,咱哪儿好意思开口啊?但他把画捐给家乡,我们都支持。” 艺术家作品不幸湮灭是艺术家最大的悲哀。乔十光是幸运的,躬逢盛世,天时地利人和,乔十光的作品得以传世,漆画艺术得以立于天地之间,并成为中华民族艺术海洋里的一颗珍珠。但乔十光内心还在忧虑,中国的漆艺有极其辉煌的历史,对周边国家和地区产生过广泛的影响,然而近百年来衰弱了。不少人不知漆为何物,竟然把漆与合成漆混同起来,这实在是让人痛心的事情,和世界上所有国家的民族文化所遇到的困难一样,有着相似的原因,就是受到西方现代文化和现代工业的冲击。由于西方物质文明的高度发展,西方文化对世界各地也产生着广泛的影响,文化的民族虚无主义者不仅为中国所独有。“世界主义”、“国际风格”成为一时全球追求的风尚,这对民族文化、地域文化无疑是一种严酷的打击。现在,“世界主义”给世界文化带来的单一性弊端,已逐渐为世人所认识。地域性、民族性文化的消失,不仅是该地区、该民族的损失,也是全世界、全人类的损失。“因此,保护传统文化,像保护生态环境一样,刻不容缓。”乔十光说。 乔十光先生的工作室内挂着自己的楷书——“无尘”,得到这两个字,还有个故事。那是年春,他到日本举办中国现代漆画展,期间访问了日本人间国宝——无形文化财产持有者曾村益城,他是日本漆艺界六位人间国宝之一,以髹漆造型著称。曾村益城对乔十光的造访有所准备,他拿出一套漆器餐具招待,他的妻子说这套餐具是他们结婚一周年他的丈夫送给她的,只有贵客来了才用,一年用不了几次。曾村益城还请乔十光喝了是他亲酿的漆花酒。后来话题转到客厅墙上的一张书法,是日本漆艺界泰斗松田权六写的“无尘”。乔十光说,只有心灵无尘,才能事业有成。回国后,他也把“无尘”当成了修炼的目标。 看艺坛,满目尘埃气。追求“无尘”境界,难能可贵! 16、有人以聚氨脂、腰果漆作画,竟信誓旦旦地说用的是天然漆,丧失了漆画家的职业操守,这是漆画的悲哀 三次采访乔十光先生,感觉他为人低调,谨言慎行,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没有半点马虎。他说:“年《美术》杂志拟发表我的专辑,约定一篇评论文章。我不认识评论家也不好意思登门求助,于是找了当年史论系的青年学生帮忙,他很热情,写了一篇长文,其中一段写道:一天凌晨,乔十光还在梦中,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他忙去开门,那位老同学不等问便急忙说:‘昨天晚上和老婆吵了架,一夜没有睡,我来看你的漆画,在你的漆画里可以找到安静。’我问:‘这是你在哪里听说的,哪有这回事?’他说:‘这是我想象的,是艺术的真实。”我说:‘这是写真人真事,不是写小说。’我建议把它删掉,后来他真的删掉了。写这篇文章的是现在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史论系教授著名艺术评论家、艺术策展人。这是他在国家级刊物上发表的第一篇重头文章,也是介绍我的第一篇重要评论文章。评论家眼光是独到的,他看到了漆画的安静。但是,没有的事儿,不能虚构啊!” 这就是乔十光!没有的事儿,决不能写! 我还看到好多报道,说乔十光原名“乔士光”,因为决心研究漆画,干脆把名字中的“士”字改成“十”字。在象形文字中,“十”字就是“漆”。在馆陶县,逮着机会,我当面求证乔先生。 乔十光先生说,报道不是很准确,不能拔高自己。当时改名没有明确跟漆联系在一起的意思,换句话说,改名跟漆艺之缘完全是一种巧合,“我的小名叫老黑,听妈妈说小时候一次去外婆家,因为路远,回来的时候邻居大娘大嫂们都说晒黑了,于是老黑就成了我的小名,文化大革命时,知识分子成了臭老九,社会上兴起改名之风,‘革命’、‘卫东’满天飞,有的甚至连姓也不要了,改为‘为人民’,我名中的‘士’是‘学士’的士,是知识分子的意思,但已叫开了,已用了好多年,不宜大改,只是把‘学士’的‘士’改成数字的‘十’,字形和原来的相近,仅是四声的一点变化,不易察觉,好多人都说改得好,和画画的职业比较吻合。在举办个展时,戏剧家马少波、大学者王世襄先生不约而同地在我名字的‘十’字上做文章,写来贺词,饶有趣味。后来我又发现在年《文物参考资料》的一篇文章,说‘十’字就是古代金文中的漆字,我欣喜万分,更加喜欢‘十光’这个名字了。因为我做了漆画,漆是黑的,‘漆’与‘黑’相通,于是对我的小名老黑也有了感情,有枚图章就是‘老黑’。” 缘结于巧合,但事实就是事实,唯有一丝不苟,才能做到一尘不染。这就是乔十光! 美术评论家邹文先生说,乔先生跟漆画有缘,漆画深秀、含蓄、典雅的东方女性一般的魅力,唤起了他被传统文化陶冶的情感,他有些诙谐地说自己有“妻”和“漆”两个爱人。搞漆画的日子长了,他的思维都沾满了漆,观察事物、思考问题、寻找素材都要跟漆联系起来…… 乔十光的求实,还表现在他反复强调漆画必须用天然漆。 他说,漆画材料的确丰富多样,具有综合性,但必须以天然漆为中心,缺乏天然漆的综合性,就不能成为漆画。如果漆画队伍中出现几个综合材料的画家,那是漆画的光荣,但如果漆画家都这样,那是漆画的悲哀。中国美协艺术委员会,在每次征集作品时,在邀请函中,乔十光都建议加进“提倡天然漆,允许腰果漆,杜绝聚氨脂”的主张。 让乔十光气愤的是,他的主张得不到支持。他说:“有人拿一张画板画上油画,倒一桶聚氨脂,再盖上塑料布,干后揭开就是一张漆画,稍作打磨,但磨的不是漆画,而是‘玻璃’,因为漆画的层层罩染、研磨,形成蕴藉、含蓄的效果,与之大相径庭。让人无奈的是,这些制作人写文章,发表演说,通通说用的是天然漆,回避腰果漆、聚氨脂,太缺乏求实的勇气了。” 乔十光打了个比喻:上海有个吉士林,北京有个全素斋,全都是用豆腐做出鸡鸭鱼肉的美味佳肴,几乎可以乱真,很受人们青睐。人家是明确点明,用聚氨脂、腰果漆代替天然漆,怎么不敢明确点明呢?研究绘画,必须研究材料,不研究材料,就是不务正业。在九成人搞腰果漆,极少数人坚持用天然漆的严峻形势下,乔十光大声疾呼,要用天然漆!虽然天然漆采集困难,制漆程序繁复,价格昂贵,但乔十光绝不退缩。 顶着风声雨声,面对一团漆黑,成年累月地涂啊,磨啊,染啊,镶啊,刻啊,一丝不苟,无悲无喜,无怨无怒,对大漆的造化心存感念,渐入禅境。这种状态,与快节奏的社会不相适应,与时下讲究“观念”的时髦艺术相悖,与互联网时代的潮流不相符,但时光无处不在,手触处,则我在也。 做漆画是悲壮的、琐碎的,但乔十光不怕做一个殉道者,在漆画创作道路上,甘心情愿地“求其是”。由乔十光的决绝,我想到了王阳明的话:“君子盖有举世非之而不顾,千百世非之而不顾者,亦求其是而已矣,岂以一时之毁誉而动其心哉。” 年9月24日上午,我第二次来到北京他的工作室——大漆园,乔十光先生非常高兴地即兴背诵了唐代诗人王维的五言绝句《漆园》:“古人非傲吏,自阙经世务;偶寄一微官,婆娑数株树。”而乔十光在自己的大漆园里,与漆共存,接通古今,让传统与现代交融,不倦地攀登漆画艺术高峰。 大漆园里,16年前栽下的漆树,如今已亭亭如盖,迎风送雨,沐浴在日月光华中…… 《时代文学》投稿邮箱:国民记忆: shidaiwenxuejy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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