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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东风一梦遥

——探春人物分析

by萧焕雄

当林黛玉，这大观园中最清丽的女子，一一举一动小心翼翼地步入贾府大门时，她也正式登上《红楼梦》的舞台。曹公寥寥几笔，模糊地勾勒出她的轮廓：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随着《红楼梦》这幅大美画卷的徐徐展开，探春的形象更加生动形象地浮现……

先来看探春的判词和红楼梦曲：

判词：后面又画着两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状。也有四句写云：

“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

红楼梦曲：〔第五支分骨肉〕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

从探春的判词和红楼梦曲可以看出探春的几个特点：有才华，精明（从书中后文可看出她的治家才能），以及最后的结局：远嫁。下面我们继续展开。

自信敏锐，颇具才气

探春才出场，曹公便给了她表现的机会：宝玉笑道：“我送妹妹一妙字，莫若”颦颦二字极好。”探春便问何出。……探春笑道：“只恐又是你的杜撰。”宝玉笑道：“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探春打趣式的质疑，与迎春探春的沉默形成对比，她的自信敏锐，跃然纸上。

再就是她的一手好字，从她屋内：当地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上磊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那一边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的白菊。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大幅米襄阳烟雨图，左右挂着一副对联，乃是颜鲁公墨迹，其词云：“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便可窥见一斑。再有，元春省亲时，命探春另外誊录出宝玉与众姊妹的诗作传与外厢。可见其书法造诣之高。

《红楼梦》中又有一大亮点，便是结诗社，书中书中众人第一次结诗社，是由探春首先提出在其居所秋爽斋结下的海棠社，宝玉对此称赞不绝，“到底是三妹妹高雅”，其诗作也受到宝玉称好。探春的自信敏锐，颇具才气的特点可见一斑。

远见卓识，经世之才

《红楼梦》中。最有才华的当属黛玉，宝钗二人，但她们的才华工于诗词歌赋，探春在这一点上略逊色于她们，但在治家才干上却是可以比肩凤姐的，这件事有凤姐官方盖章认证：她虽是姑娘家，心里却事事明白，不过是言语谨慎；她又比我知书识字，更厉害一层了。

下面来具体分析三姑娘管家生涯中的表现。

一、节流

贾环贾兰学里的公费，各位小姐脂粉钱与月例银子的重叠都被三姑娘免了。

“怎么学里每人又多这八两？原来上学去的是为这八两银子！从今儿起，把这一项蠲了。”

“探春道：“因此，我心里不自在。钱费两起，东西又白丢一半，通算起来反费了两折子。不如竟把买办的这一项每月蠲了为是。”

这里节俭先从贾府里的主子们身上省起，更具有典范性，便于后续政策的展开。

二、开源

探春因又接着说道：“咱们这园子只算比他们的多一半。加一倍算，一年就有四百银子的利息。若此时也出脱生发银子，自然小器，不是咱们这样人家的事；若不派出两个一定的人来，既有许多值钱之物，一味任人作践，也似乎暴殄天物。不如在园子里的所有的老妈妈中，拣出几个本分老成能知园圃事的，派准他们收拾料理，也不必要他们交租纳税，只问他们一年可以孝敬些什么。”探春从赖大家里的园子得到启发，将大观园中各项生财的事务，分与众人，还考虑到园子里没有领到事物的妈妈们心里会不平衡，将利润分些给他们，有利于“大观园农产品生产基地”的顺利运营，可谓明智。

三、是应对下属挑战立威的气魄

《红楼梦》里奴大欺主一事在贾府衰落的过程中应该是着一个比较重要的因素。探春接管贾府的第一日，便遇上这件事。

探春道：“你且回来。”吴新登家的只得回来。探春道：“你且别支银子。我且问你：那几年老太太屋里的几位老姨奶奶，也有家里的，也有外头的，这两个分别。家里的若死了人是赏多少？外头的死了人是赏多少？你且说两个我们听听。”……探春笑道：“这话胡闹。依我说赏一百倒好。若不按例，别说你们笑话，明儿也难见你二奶奶。”……探春笑道：“你办事办老了的还记不得，倒来难我们。你素日回你二奶奶也现查去？若有这个道理，凤姐姐还不算厉害，也就算是宽厚了。还不快找了来我瞧。再迟一日，不说你们粗心，反像我们没主意了。”之后平儿又来了，探春一面匀脸，一面向平儿冷笑道：“你迟来了一步儿，还有可笑的。连吴姐姐这么个办老了事的，也不查清楚了，就来混我们。幸亏我们问他，他竟有脸说忘了。我说他回你主子事也忘了再找去，我料着你那主子未必有耐性儿等他去找。”吴新登家的满面通红，忙转身出来。首先是依照贾母先时旧例，避免犯错；然后借凤姐之威压制对方气焰；接着嘲讽一番像吴大娘这样欺软怕硬之人，最后狠狠告吴大娘一状，杀鸡儆猴，又立威。

到这还没完，“探春听说，便高声说道：‘你别混支使人。那都是办大事的管家娘子们，你们支使他要饭要茶的，连个高低都不知道。平儿这里站着，你叫叫去。’平儿忙答应了一声出来。”这里真可见探春的气魄，平儿是凤姐的左膀右臂，仆人中最有脸面的人。可探春偏偏要支使她，语气可谓是“阴阳怪气”，偏要讽刺那些自视甚高的仆人。

探春深知要办事需得让人心服口服，事情才办的顺利。这样一套组合拳打下来，仆人都对这位平时不嫌山不漏水的三姑娘心服口服。探春的决策要执行也就畅通无阻。

除了这些个事，还有其他事也能展现探春风采。

贾府在元妃省亲之后肉眼可见的衰落，其中一个很明显的迹象就是抄家。抄家即查抄家产。贾府这次抄家虽不至如此，却也集中反映了贾府的内斗矛盾激化，是贾府乱局乍现之时。（从宝钗第二天找借口离开大观园也可以看出这事的严重性）

事情的起因经过结果就不详细介绍了，我们重点讲其中涉及到探春的部分。

探春也就猜着必有原故，所以引出这等丑态来，遂命众丫鬟秉烛开门而待。探春道：“我的东西倒许你们搜阅；要想搜我的丫头，这却不能。我原比众人歹毒，凡丫头所有的东西，我都知道，都在我这里间收着，一针一线，他们也没的收藏。要搜，所以只来搜我。你们不依，只管去回太太，只说我违背了太太，该怎么处治，我去自领。你们别忙，自然连你们抄的日子有呢。你们今日早起不曾议论甄家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们也渐渐的来了。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呢。”

抄家乱局初现，三姑娘预见家族未来的不幸。这样讽刺辛辣，感情真挚的一番话，把探春远见卓识，见微知著表现得淋漓尽致。“不觉流下泪来说着”她落泪了。三姑娘的泪与颦儿的不同，她是有鸿鹄之志之人，她心里装的是家国天下，装的是万丈豪情。儿女私情似乎从未萦绕于她的心上。颦儿的泪只为一人而流，而三姑娘的泪是为整个家族而流。她哀叹家族内部不堪至此，她痛惜家族衰落倾颓，她悲愤家族里大多数人还麻木不醒，她怨恨自己无力逆转颓势，只能眼看着钟鸣鼎食的贾府一步步走向坟墓。探春的远见，犹如手术时未打麻醉，带来的是一种清醒的痛苦。

探春在管家期间做的两项改革实际并未起到很大作用。比如王熙凤打点太监，千八百两银子说给就给，而这种事项一年下来，又不知有多少次。可探春的改革一年通共算下来，不过四五百两银子，对贾府入不敷出的局面不过是杯水车薪。不仅是财政，其他方面更是如此。是什么造成了探春面对贾府衰败欲为之而无力为之的局面，一方面是因为探春管家时只是处于凤姐生病时的过渡时期，自然无权谋划更大的事项，另一方面是探春是庶出和女子的这个身份。探春说：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儿家，一句也没有我多说的。她终其一生都在纠结这两件事。在那个时代，这直接造成了她难以实现她的满腔抱负。“闺阁本自历历有人”，却得不到展现的机会，“一句也没有我多说的”。这是三姑娘的悲哀，这更是时代的悲哀。

远嫁他乡，乡音难寻

探春最后的结局是什么？众说纷纭。根据众多红学研究者及87版《红楼梦》电视剧（相当于续作）认为，探春的结局是远嫁和亲。

远嫁之说，显然成立，还记得前面我前文提到的谶言吗？

探春的册页上画着：两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状。

判词里有：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

红楼梦曲里有：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

还有她所做的灯谜里有：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

那远嫁为什么就一定是去和亲呢？

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中，众人行的令是抽花签。探春抽到的花签：上面是一枝杏花，那红字写着“瑶池仙品”四字。诗云：“日边红杏倚云栽。”注云：“得此签者，必得贵婿。”众人又道：“我们家已有了个王妃，难道你也是王妃不成。大喜大喜。”

探春即将远嫁前拿起花签看

七十回众人放风筝：探春的是一个软翅子大凤凰。最后众人剪线放飞风筝时，探春正要剪自己的凤凰，见天上也有一个凤凰，因道：“这也不知是谁家的。”……只见那个凤凰渐逼近来，遂与这凤凰绞在一处。众人方要往下收线，那一家也要收线，正不开交，又见一个门扇大的玲珑喜字带响鞭，在半天如钟鸣一般，也逼近来。……说着，那喜字果然与这两个凤凰绞在一处。三下齐收乱顿，谁知线都断了，那三个风筝飘飘飖飖都去了。凤凰乃百鸟之王，两只凤凰绞着一个门扇大的喜字走了。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帝王与王妃的婚礼。

两件事结合起来一看便是：探春远嫁，嫁与他国君王，成为异国王妃。

发现了吗？风筝似乎是探春命运的象征，风绞线断，风筝只能随风而逝，飘向远方；战败事发，探春只能乘舟远嫁，为国和亲，他们都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

和亲一般是什么情况下会出现？一是双方友好，为形成牢靠的国际联盟的政治手段。二是朝廷战败，为保举国平安所做出的无奈之举。

注意探春判词中有一句“生于末世运偏消”，这里的末世不仅指家的末世——贾府衰败，更是指国的末世——战争大败，如果不是值此危急存亡之秋，谁家又愿意骨肉分离呢？

显然探春和亲的情况是后一种，南方战败，需要女子前往和亲换得和平。

探春和亲，于国有功，于家无愧，或许换得贾府罪赦，迎来复兴。可脂砚斋又说：使此人不远去，将来事败，诸子孙不至流散也。悲哉伤哉。探春的远嫁对贾府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呢？

可能有人觉得探春这么精明能干，到了异国也一定会幸福。其实不然，探春对家族命运一直深深牵挂着。仅是抄家乱局乍现，她就痛彻心扉，潸然泪下。她一生所执不过是家泽绵延，家族兴旺是她所一生期盼的。可当这些愿望全都幻灭成了泡影。当三姑娘在异国他乡得知贾府全盘崩溃，落得“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的结局，她又该怎样的悲不自胜？“千红一哭，万艳同悲”“薄命司”的女子怎么会是这个末世里的幸存者呢？

探春是幸运的，生于贾府这钟鸣鼎食之家，虽是庶生，却从未失过关爱。父母疼爱，姊妹和睦。在下人眼里，她是一朵娇艳的“玫瑰花儿”，温厚可亲，却绝不怯懦可欺。连眼高于顶的凤姐也连连赞她：“好，好，好，好个三姑娘！”

探春也是不幸的，恰逢萧疏败亡之际，清醒如她。早已看出贾府未来的不幸。拥有一身济世之才，却无处施展。眼看贾家大厦将倾，她也逃不过命运的摆弄，远嫁和亲。离家万里，过去的欢乐好似一场大梦。梦里她与姊妹结成诗社，吟花咏月，好不惬意。梦外，她却只能听海风呼啸，望月思亲，令人叹惋。

从探春这个人物身上，我们可以窥见作者对当时社会的思考甚至批评。他对封建社会上“男尊女卑”“女子无才便是德”等歪曲的主流价值观深恶痛绝。所以他要借这本书为女子鸣一曲不平，奏一曲哀歌。囿于时代局限，他也没有提出很好的解决办法，只能借探春之口感叹：如果这些女子是男子就好了。这其实还是没有完全摆脱当时社会环境的桎梏——女子不需要转换性别去适应社会制度，而是社会应该提供一个供男女公平竞争的制度和环境。虽说如此，作者在书中展现出的对女子的欣赏和赞叹，对她们命运的哀悼和惋惜，是超前于那个时代的，是值得我们去敬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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