伺候国庆鲜花的要求只有一个——无论何时花期，务必保证在9月25日这天实现30%的开花率，不管那时的北京是阴冷降温还是酷热难耐，一定要在10月1日这天满花开放。

天安门广场中心花坛，直径50米的地面花带由一品红和自主培育的菊花组成。

每日人物（ID：meirirenwu）文/李斐然编辑/周欣宇养花人张立冬有一个漫长的国庆节，从五一假期结束的那天开始，到十一假期开始的那天结束。在差不多5个月时间里，他每天都在庆祝国庆节，更准确地说，每天都在准备庆祝国庆节——为那一天的北京准备盛开的鲜花。作为这个国家最重要的法定假日，国庆节在不同人的字典里有不同定义。从去年的数据来看，它意味着全国铁路系统超过万人次出行的运输高峰，三亚海棠湾免税店1.07亿元营业额的赚钱良机，也是北京套商品房成交买卖的决定时刻。但对在北京花木有限公司天卉苑研究所生产部工作的张立冬来说，这是关乎万盆鲜花生意的重要节日。鲜花是他所在的单位衡量权重的基本单位。在那里，国庆是一年当中最重要的大事，唯一能跟它用到花卉规模相当的只有年北京奥运会。地图上的地点也因为用花数量而意义不同，用花面积超过平方米的天安门广场最为关键，仅广场中心花坛一处最多时就能用到30万盆鲜花，而遍及全城的景山、中山、天坛等11家公园加在一起，才用掉万盆花——这只是全市总计万盆节日鲜花中作为点缀的一小部分。为节日而生的鲜花迥异于它们在文学史中的高贵地位。在传统文化里，几乎每一朵花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属于自己的象征意义。但是为国庆盛开的鲜花，似乎还没有人为它们写诗。它们是标准化生产的节日产品，塑造宣传标语的原始色块，游客拍照的背景，是这个时代里代表官方喜悦的一项基本单位。

有新意的鲜花

庆祝国庆的鲜花在每年6月5号这天准时发芽，长出整齐的种苗。差不多从这时起，即将登陆天安门广场的鲜花苗，陆续抵达北京花木有限公司位于顺义赵全营的生产基地，为了迎接国庆而生长。鲍青松是北京花木有限公司天卉苑研究所副所长。他所在的花木公司从年开始承担国庆花卉工作。一开始，他们只在广场中央摆了10万盆五色草和其他鲜花，后来鲜花蔓延到了长安街两侧，东单、西单路口，机场高速路边以及大大小小的公园里，还有大型重要会议的迎宾厅前，实力雄厚的单位大门口……

天安门广场上的花柱和花带。

身处其中的鲜花们在每年的这个时间组建完全不同的造型，代表革命传统的延安宝塔，象征“中华腾飞”的盘龙，祝福吉祥如意的凤凰等等。在不同年份，它们也在广场上拼出不同的宣传标语，年的鲜花拼出了“社会主义好”，年拼的是“学习邓小平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理论”，今年的广场上，盆鲜花写的是“不忘初心”，“继续前进”……受欢迎的鲜花带给鲍青松好生意，也带给他年复一年的焦虑。从种苗扦插的那一天开始，他就要为了节日焦虑，焦虑阴天，焦虑天热，焦虑雾霾，焦虑冻害。这种焦虑从五一庆典持续到十一庆典，万一赶上这一年北京举办大型国事活动，焦虑还得穿插在其中需要大型花卉布置的重要会议始终。焦虑的一大来源是，国庆花坛“每一年都必须是崭新的”。鲍青松说，“有新意”是国庆花卉的最大要求。今年国庆，天安门广场中心花坛是一个重达公斤的巨型花篮，17米高的花篮里面插满多枝仿真花。这是一个3D打印出的花篮，用GPS技术指挥现场插花。技术人员把新意实现在更细节的地方——立体花坛里使用的材料让花坛结构更轻巧；今年的鲜花出自全自动智能化温室，花期得到了最精准的调控。

顺义赵全营生产基地里自主培育的球菊，这里的菊花除了国旗黄，还有更多丰富的颜色。

不过最重要的是，今年国庆花坛里使用了自主培育的新品种鲜花，有16.7万盆自育花园小菊在今年的国庆花坛第一次登场。事实上，它们也并非今年第一次研发成功投入使用，但今年盛开的这些菊花依然是“崭新的”，因为它们比往年的更“符合要求”。这其实是鲍青松焦虑的另一个来源，代表国家的庆祝，花得养成什么样？在这种场合，选择花的标准跟花语无关，也不需要判断花朵的芳香气息或是食药价值。对庆典用花而言，能上场的鲜花最重要的品质只有一条：服从安排。这些承载官方庆典任务的鲜花，是标准化喜悦的一种表现形式。这意味着它们要克服自身的生长天性，在规定的时间准时开花，在应该落叶的时候盛放，在应该长高的时候保持矮化，碰上时间漫长的大型活动，比如国庆节后面接上了APEC会议，它们还得识时务地延长自己的花期，维持跟会议日程完全契合的生命力。事实上，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为此伤脑筋。南京农业大学还专门设有菊花基地，他们的研究课题随着时代要求不断变化，在北京奥运会时，他们还专门为其研发了夏季耐热的观赏菊花，能够在奥运期间盛开。在技术人员的精心设计下，国庆的天安门广场上，开放过许多匪夷所思的花卉。在负责年国庆花坛设计的林绍光记录的资料里，那一年他们通过长日照处理，在已然秋风瑟瑟的十一假期，让本应只留得残叶的荷花怒放。

不能凋落的鲜花

到了每年8月，主管生产的鲍青松会给生产技术员张立冬一张详细的清单，上面列出当年实际需用的花卉品种，门类多到超过种。不过这个庞大而复杂的鲜花目录对负责具体生产的生产组来说其实很简单。用他们的定义，节日鲜花一共分两种——好伺候的，和不好伺候的。伺候国庆鲜花的要求只有一个——无论何时花期，务必保证在9月25日这天实现30%的开花率，不管那时的北京是阴冷降温还是酷热难耐，一定要在10月1日这天满花开放。在这个标准下，恰好该在这个阶段盛开的四季海棠和凤仙就是“好伺候组”的代表。但对于常年在大自然里自由散漫生长的花来说，这并不是一个容易实现的要求。为此，他们专门成立了种苗团队，满世界地找9月25号开花的品种，挑选那些适合在国庆展示的鲜花，仅用于塑造“凤凰”造型的花材就有超过50种备选。在这其中，最要紧的花恰恰是两个最不好伺候的主儿，一个是代表国旗上五角星黄的菊花，一个是代表国旗底色红的一品红。今年天安门广场区域的国庆花坛中，菊花的使用量超过40万盆，一品红有4万盆。

30%开花的菊花在顺义赵全营生产基地，等待装车前往天安门广场，在那里，它们会在国庆这一天%盛放。

头号难关是用量最大的菊花。光是为了今年在天安门广场上用花拼写出“不忘初心”和“继续前进”8个字，就需要0盆黄色菊花。在此之前一直使用的日本小菊培育要求太繁琐，而另一种常用的荷兰花园菊又因为来自北欧，适应不好北京的天气，开花不够整齐划一。于是从年起，他们从10万粒来自全世界的菊花种子里面，挑选培育最适合国庆时摆在天安门广场上的品种。在顺义赵全营生产基地，经过层层筛选剩下来的2万株菊花母本整齐地排列在栏杆围住的场地里。这是一个竞争激烈的生存战场。在它们之中，只有能够在9月25号开出漂亮花朵的品种才能获准活下来，其他的会被逐渐淘汰，扔在角落，自生自灭。最终胜利的品种登上了今年的国庆花坛。它拥有优于日本小菊和荷兰菊的特点，开花整齐划一，花苞浓密鲜艳，更重要的是，它是到目前为止花朵颜色最接近国庆五角星黄色的品种。站在摆满整整一车的盆栽菊花面前，张立冬数着新品黄色小菊花的数量。“这种菊花跟平时药店里卖的菊花之间的区别啊……”张立冬非常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大概要比其他品种的更难喝一点吧。”

代表时代命运的鲜花

在所有节日鲜花当中，最难伺候当属代表国旗红的一品红。这是一株来自热带的客人，活得非常挑剔，它讨厌寒冷，惧怕干燥，几乎只能在18到28度范围内的温室里才能长大。如果不是为了完成庆祝国庆的任务，这个盛开在12月到2月份的热带地区的室内观赏植物，怎么也不应该出现在最低温度只有10摄氏度的北京街头。

顺义赵全营生产基地，拱棚里长出整齐划一国旗红色的一品红。

一品红原产于墨西哥，它最大的特色就是鲜红色的苞叶。在中国，因为它的苞叶颜色最接近国旗的红色，而且“红得特别整齐划一”，取代了此前代表国旗红的一串红。尽管生于北方的一串红单盆批发价只要2元，而为国庆培育的一品红单价超过15元，但这抹整齐的红色依然成了国庆花坛中红色的主力军。不仅如此，这抹代表喜庆的红色还蔓延到了所有渴望成功的地方。数据统计，举办世博会的9年，上海全年使用了85万盆一品红。年，因为恰逢建党90周年纪念，连上后面的建军节国庆节，这一年一品红行情最好，单盆市场批发价飙升到18元。然而，这株鲜花的命运也随着时代而剧烈动荡。年12月出台了“八项规定”，厉行勤俭节约。次年一品红总销量下降了一半以上，国庆期间北京地区至少10万盆一品红滞销，平均售价不超过每盆5元，最便宜的每盆3元都卖不出去。而那一年国庆期间天安门广场花卉数量、规模也首次缩减。于是在花卉批发市场里，这株花的买卖好坏里隐藏了这个国家的秘密。连最普通的售货员都能凭借一品红的行情对这一年的国家经济形势指点江山——订单一来就是3位数，说明今年要开会的地方多；一闹经济危机，商场、酒店、写字楼和大企业都取消订单，大家都请不起这个代表兴旺的花神了。然而，不管这株植物在商业世界经历了什么，只要它的苞叶还能保持最接近五星红旗的鲜红色，它就依然是国庆节里最重要的花品，依然要保证每年不少于4万盆的生产。

一品红和彩叶草组成的长安街花钵。

为了养活它在北方秋季户外变红，张立冬要在培育期间每个星期挨个儿拨开4万株一品红的苞叶，免得凑在一起长歪了，还要摘除每一株枝叶上多余的新芽，这样才能保证它长得整齐。到了8月20日，还要在拱棚上每天定时定点敷上黑色遮光罩，还要用等同于早上9点钟太阳光的日照灯照射，调整它的生长周期。不仅如此，因为自然状态下生长的一品红会长到1到2米，而为了广场上造型统一，还要使用生物生长剂调节，维持株高在标准的35厘米。尽管吃了这么多苦才成就了10月天里的一抹红，但这株身份特殊的鲜花并没有赢得更多认可。不同于诗人所歌颂的迎着凛冽寒风盛开的梅花，也不同于象征坚韧的紫竹，一品红没有寓意，对鲍青松来说，它“就是个颜色”。

被忘记的鲜花

10月1日国庆节这天，是花费多半年心血养出的节日鲜花盛放的时刻，但是在生产基地工作的7年里，张立冬一次也没在这个时候去广场上看过自己的作品。他说，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比如回家睡觉。国庆期间，每天会有6到8个来自花木公司的养护人员在广场上值班，随时照顾节日鲜花。可就算身处其中，这时候的他们也看不到鲜花美好的一面，他们眼里挑的都是毛病，是在那个整齐划一、不允许凋谢的庆典现场，不争气地打蔫或是枯萎的花。一旦发现就会被连盆一起摘出来，替换成长势标准的鲜花。

为给北京世园会和年冬奥会预热做的国庆花坛造型。

到了10月底，单位还是会组织一次集体出行，让参与为国庆养花的技术员们到现场看一眼自己辛苦大半年的成果。只是那时候的鲜花大多都已经开始凋谢了。唯一的乐趣是在现场简短地开个会，讨论一下一品红下次应该长多高，小菊花应该选哪一种。

讨论结束后，这些完成了节日任务的花再度坐上卡车，返回生产基地。最开始的时候，人们会在过完国庆之后把花坛给分了。比如在年国庆之后，当时的市公用局花卉处把多盆鲜花送给了市运输公司、清洁队、前门邮局等，把另外公斤菊医院做药，还就地出售了盆花。然而那一年，计划并没有完全实现，国庆花坛遭到了路人的哄抢。现在，这些花被统一要求返回生产基地。在那里，曾把它们一株株装进花盆里的工人会再度把它们的枝叶一株株切断，活过整个国家庆典假日的花被从盆里磕出来，把盆扔了，把花埋了，把土留下，经杀毒处理后进行堆肥处理，留着下一次大型活动栽花用。处理完这些残花的11月份，是养花人们难得的休息时间。一年当中只有这短暂的一个月，五一花卉的种植期还没到，十一花卉又都已经处理完。下班回到家里，张立冬也养花。但他说，他觉得世界上最好的植物是多肉，因为它们不掉叶，不折腾，不需要摘芯，不需要做短日照，不需要它们长得整齐划一，照样能活下来。

（文中图片由北京花木有限公司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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